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 [3]
我一问,白素先是震动了一下,然后,神情黯然之极。这不禁令我大吃一惊,失声道:“你们……不至于互不理睬了吧?”
白素声音苦涩:“更糟。”
若不是身在直升机的机舱之中,我一定直跳了起来。我瞪大了眼,望着她,白素叹了一声:“早几天,她离开了蓝家峒,和一群猴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好不容易盼到她回来,却远远看到我,就奔了开去,当真是望风而逃,我真的那么可怕?”
白素的话,令我又是难过,又觉得好笑。
白素努力想把自己的女儿训练成文明人,开始,红绫由于好奇,也很有兴趣,但显然,白素的努力,很快就不被接受。
红绫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生活,不肯接受他人的安排,即使是亲如母亲的安排。
我正想说“由得她去吧”,白素接下来的话,真正令我大惊失色。
白素道:“这孩子,她纵跃如飞,要避开我,我哪里追得上她?我想过了,把良辰美景找来,请她们两人,不离左右看着她,不能由得她去野,老和猴子在一起。”
一点也不夸张,我听了之后,冷汗直冒,双手乱摇,一时之间,竟至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一会,才发出了一下嘶叫声:“万万不可。由得她去。”
白素道:“她是人,总得过人的生活。”
我疾声回答:“她是一个不在圈套中的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
白素的神情委曲之至:“良辰美景在那样奇特的环境中长大,她们也知道到瑞士去求学。”
我说得十分缓慢:“如果你认识到人类一直在追求的一切,在歌颂的一切,都不是人的本性,都只是为了能在未来世界出现,都只是人类在自掘坟墓,那么,你就会为我们的女儿庆幸,她会是阴谋诡计的幸存者。”
白素呆了片刻,这时,直升机在蓝家峒的上空盘旋,并不下降。白素道:“你这种想法太古怪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得了。”
我摊开手:“没人要你接受,只是要你不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相信我,红绫很快乐,我们作为父母,何必要她到文明世界去争名夺利,出人头地?”
直升机陡然倾斜,迅速下降,不一会,就降落在蓝家峒的空地上。
我才一探头出机舱,就看到了奇景。我看到十二天官,围成了一个圈子,把红缓和两只银猿,围在中心,看样子是不让突围。
红绫和银猿在包围圈之中,左冲右突。十二天官各有非凡的技艺,只见人影纵横,耀眼生花,双方的势子,都快疾无伦。
倏忽之间,只听得红绫一声长笑,已和两头银猿,三条身形,电也似疾掠出了三丈开外。
然后,陡然收势,二猿一人,搂作一团,不但红绫在哈哈大笑,连两头银猿,也在发出类似人笑的“咯咯”声,令人骇异。
我早就看出,十二天官的身法虽然快,而且合围之时,还大有阵势,但是也围不住红绫,红绫先不突出,只是在逗着好玩。
这时,看十二天官时,神情狼狈,很有几个累得脸红气喘的。
白素在我的身边,跃到了平地上,十二天官看到了她,都有尴尬的神情现出来——这种情形,一望而知,是白素离开的时候,曾要十二天官看住红绫,可是结果是十二天官根本看不住红绫。
我也一跃而下,只觉得高兴莫名,和白素大有懊丧的神情,完全相反。我是真正感到高兴,看到红绫拍着手,又笑又叫的情形,我才知道什么是天真烂漫,什么是真正的快乐。她的快乐,浑然天生,完全不受任何羁绊,她的快乐,是肆无忌惮的,无拘无束的,这种境界,据称要经过不知多么辛苦的修为,才能达到目的,但红绫却早已获得了。这岂不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
我心中高兴,一面鼓着掌,一面向红绫走去。这时,白素也走向红绫,在又叫又跳的红绫,一看到了白素,竟一下子就静了下来,睁大着双眼,虽然她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但是那种戒备之情,谁都可以看得出来。
我看到了这种情形,心往下一沉,走近白素,低声道:“看,你成了快乐的破坏者。”
白素不说什么,站定了脚步,我也不向前去,只是向红绫招手——因为她如果不想接近我,我也追她不上,她如果想接近我,自然会走向我。
红绫迟疑了一下,慢慢向我走来,一面仍不住地望白素,大有忌惮之色。
我抓住了她的手,笑:“妈妈的功课太多?”
她立时大点其头,口中咕咕发声,我抓摸着她的头发:“看来,你还是一个野人。”
红绫咧着嘴笑,我不禁感叹:“一个快乐的野人,比一个不快乐的皇帝更幸福!”
白素也上来握住了红绫的手,看来她们之间的冲突,未至于不可开解,实在是白素对红绫的要求,太不符合红绫的本性了。
后来,我才知道白素要红绫学的知识之多,实在令人吃惊,终于使红绫叫出了:“这些知识都没有用处,一点用处也没有。”从此拒绝再学。
当天晚上,我、白素、红绫和那两头银猿,在溶溶的月色之下,红绫已经睡着了,白素道:“我要把她带到文明社会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坚决之至,显得毫无商量的余地。
我想了一想:“好,但是以一年为期,如果她不喜欢文明社会,要回来,就要由得她。”
白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扬起掌来,我们两人,就击掌为誓。
大家当然可以想得到,红绫到了文明社会,会生出什么事来——当时,我也以为我可以想得到。可是结果,我所想到的,根本不对,也就等于,我什么也想不到。
当然,那是另外几个故事了。
而且,在红绫去到文明社会之后,在苗疆,又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是另一个离奇的故事——会按照事情发生的次序来叙述。
我在蓝家峒三天,实在不舍得离开,红绫虽然抗拒学习,但是她天资聪颖,过目不忘,懂得的东西,当真不少,在我要白素和我一起到德国去时,白素不肯,她道:“我保证不再要她做她不愿做的事,用你的话,把她和全人类分开来,只有她一个人不在圈套之内。”
白素的话,多少仍有点负气,但她已经作出了这样的承诺,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而且,我也没有理由不相信白素的承诺,虽然她在这样说的时候,有好几次并不直视我,像是有意在规避我的视线——这种情形,使我知道她必然另有一些话,未曾向我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