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 [5]
以后发生的事,以后自然会叙述。
和白素分手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飞行,在旅程中,我思考的自然是人类文明的发展过程——还是我和铁天音所作出的假设。
未来世界的出现,是人类的绝路,照说,人类若真有智能,不应该走向绝路。可是历史事实。现在所发生的事,和可见将来的趋势,却都证明,人类正大踏步,勇敢汹涌地迈向绝路。
那不是具有高度智能生物的作为,所以,人类的“智能”来源,不但暧昧,简直可疑。
圈套!
在德国莱茵河边的一个村庄中,我找到了童年好友铁旦,两个人并坐在一个小湖边上垂钓——目的是找一个幽静优美的环境闲谈。
我把我在旅程中所想到的结论告诉他,他坐在轮椅上,半晌不语,只是望着粼粼的湖水。
我们分别虽久,可是我的经历,他知道很多。他的经历,更是举世皆知,所以免去了介绍多年来的生活情形,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诉说自己的感想。
过了好一会,直到已有鱼上钩了,他才轻轻提了钓杆一下:“鱼被鱼饵引诱得上钓,和人类被一些饵引进圈套,情形完全一样。”
他虽然半身不遂,坐在轮椅上,而且头发也白了,可是我才一见他时,还是可以感得出他驰骋沙场,统率大军,在-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的那股气概。
可是当他说那两句话时,我却感到他是一个疲倦透顶的人。
我安慰他:“你现在隐名埋姓,不问世事,可以说脱出圈套了。”
铁大将军一声长叹:“我是死过来的人,当然容易看得透,可是也有很多人,到死都看不透的,这是一个矛盾:在圈套中的人,活得极起劲,名、利、权,都有争夺的目标,所谓‘有积极的人生意义’,而跨出了圈套的,生活就是剩下时间的消磨——那是好听的说法,说得直接一些,就是等死。”
他的遭遇,使他有这样的感叹,我并不同意:“像你这样的情形,正好可以思考,把你想到的记录下来,影响他人。”
铁旦哈哈大笑:“想我做圣贤,别忘了绝圣弃智,人类才不受摆布。”
我长叹一声,他提起了钓杆,取下了鱼,又-进了湖水中,转过头来:“打电话给天音,这孩子,唉。”
我笑了起来:“这孩子很好,你完全不必为了他唉声叹气,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脱出了圈套了。”
铁旦自己也笑了起来。
和铁天音通电话,我首先问:“那小女孩怎么样了?”
铁天音声音苦涩:“没有起色,而温宝裕也很难再躲下去了。”
我也只好苦笑,铁天音却又告诉了我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找到了陶格先生。”
我“啊”地一声:“他……怎么样?”
铁天音的回答,更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艘游艇在海面上把他救起,他还活着,我得到了讯息去看他,他说,他一定要见了你才会死。”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常言道: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陶格已经衰老到了这种程度,他怎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死亡时间?
我没有立刻反应,铁天音多半知道我在想什么,他道:“陶格先生的情形有点怪,无论如何。你要尽快赶回来。他说,虽然他勉力坚持,但也不能坚持多久,我曾和苗疆联络,尊夫人说你到家父那里去了。”
我吸了一口气:“我才和令尊相会——”
铁天音打断了我的话头:“请你和机场联络,尽快来,陶格有事要告诉你——他只肯告诉你。”
我叹了一声:“好。”
和机场联络的结果,是两小时之后,就有班机,于是,我和铁大将军的相聚,只好提前结束。先回到了他简朴的居所,他斟了两杯酒,一人一杯,他道:“看你这种赶来赶去的情形,就觉得——”
他顿了一顿,我问:“是感到可怜还是可笑?”
铁口一举起了杯,长吟:“莫思身外无穷事。”
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接了一句:“且尽生前有限杯。”
念着老杜的诗句,我们两人都有无限的感慨。可是感慨还感慨,该什么时候起飞的飞机,还是不会等人,我拥抱了这位退隐的大将军一下,就匆匆告辞。
在机场,我又和铁天音联络,告诉他我的行踪,铁天音也告诉我:“我通过关系,把陶格搬到我们的医院来了,他虚弱之极,可是还活着。”
陶格还活着,这确然出人意表。到了目的地,下机不久,就见到了铁天音,铁天音虽然行事老练镇定,可是这时。他也像是忍住了小便的孩子,在团团乱转,而且不时跳动,见了我之后,拉着我就奔:“快!快!陶格随时会死!”
他把车子驾得飞快,幸亏正当午夜,才能容他以这样的速度赶到医院去。
当他推开病房的门时,我抢步进去,看到床上的那个老人,和伊凡相比,实在很难分得出谁更老一些。
我一近床,他就睁开眼来,口唇颤动,说了一句话,声音十分低,可是听得清:“他们告诉我,你来了。”
我一时之间,也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觉得他说的话,我可以听得懂,已经是上上大吉了。
我并不隐讳他快死的事实,所以催他:“你有什么话,要快点说,你时间不多了。”
陶格点头:“未来世界的主宰完了。”
未来世界完了。是怎么完的?是他们在万年之前布下的圈套有什么漏洞,还是它们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这都是我急于想知道的问题,可是我不认为他还有时间去叙述。所以我做着手势:“你先说,它们为了未来世界的出现,布下了什么圈套?”
陶格的答案一出口,我和铁天音自然而然,扬掌互击了一下。陶格说的是:“它们使人有智能——”
他说的,正是我和铁天音的推论。不过,陶格继续所说的,也还有我们没有想到的情形。
他道:“它们在人类的遗传密码上做了手脚,使人类完全按照它们的安排发展,进化,并且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罪恶出现,不定期地有可以役使成千上万人听命的暴君产生,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就像是编剧和导演,在尽心尽力炮制一部电影,务求这电影紧张刺激残暴血腥色情曲折离奇古怪,好让未来世界的主宰,在回顾人类的历史中,得到高度的娱乐,看人类是如何地被摆布,如何愚蠢,如何冥顽不灵,身在圈套之中,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