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茫茫宇宙人无数 [4]
我当然可以向她追问,但是一来,人与人之间,要是一方面有话不说,而要有劳另一方追问,那是人际关系之中最无趣的一环,我不会那么做。
二来,白素算是已对我作了最大的让步,这已是她的性格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同时,在苗疆的三天,我十分感慨,我和红绫之间,本来就只有血缘的关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正常的父女关系。白素总算努力使她对父亲这种生物,有了基本的认识。而我也没有硬要她做不愿做的事,所以她看到我,还不至于要躲避。但是我自己心中明自,我在她心中的地位,绝不如那两头银猿之中的公猿。
我自认生性豁达,能把多年不见的女儿在这样的情形找回来,已经心满意足,不会去强求其它,令我感慨万千的是,我和白素之间,却因此生出了一层无形的隔膜。
我们都知道,双方都十分努力,想打破这层隔膜,可是任何的努力,看来却又如此软弱无力。
我们并不放弃努力,可是对这种情形,却又无可奈何。我曾在一个晚上,向红绫提到文明社会中的一些生活情形,红绫睁大了眼,听得十分用心。
她有一项相当特异的本领,能把她脑中所产生的印象,十分精确地画出来。
这使我们之间的交谈,变得十分有趣,譬如我向她说汽车,先是通过语言,使她明白汽车的外形,她就根据自己的领会,把汽车画出来——她第一次画出来的汽车,十足是一只乌龟。
白素在一旁看我们谈话,也兴趣盎然,可是不久,问题就来了。
在红绫对文明社会中的一切事物有了初步认识之后(她画出来的摩天大厦,具有耸天峭壁的气势,很可以供建筑师参考),她忽然发起愁来,发出了一下呼叫声,两头银猿在不远处蹲着,一听呼叫,立时疾窜过来,在她的身边蹲下。
红绫搂住了她们,我一看到这种情形,首先想到的是良辰美景这一对双生女,因为银猿刚才,在掠过来的时候,身形快绝,眼前一花,两道银虹过处,她们就来到了近前,所以我想到了行动也快绝的良辰美景,看她们行动,很多时候,也只是红影一闪。
生物的进化过程中,有遗传因子突发的“返祖现象”,良辰美景的轻功,练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的地步,是不是基于她们具有的猿猴因子突发的结果?
如果承认人是由猿猴进化而来的,这种假设就可以成立,同时也可以说明,何以有些人怎么练,也练不出什么轻功来,而有的人,就容易成功,用传统的术语来说,是有的人“根骨好”、“资质天生”,那还不就是遗传因子在起作用?
我一下子从银猿到了红绫的身边,就想到了那么多,自然兴致勃勃,也就没有注意白素的神情,就向红绫介绍起良辰美景来。
红绫也听得十分有趣,听了一会之后,她忽然面有忧色,道:“我到……大城市去,还不要紧,我会讲话,可是它们怎么办?”
我一时之间,还未曾意会红绫这样说是什么意思,白素已疾声道:“它们不会去,在文明社会,没有人到哪里都带着两只——”
我在白素一开口时,就向她望去,只见她的脸色,难看之极,我连忙握住了她的手,感到她手冰凉,我又伸手掩向她的口,因为我知道,她对那两头银猿,不会有什么好听的称呼,多半是“猴子”、“猢狲”之类,虽然红绫未必明白含义,但白素的神情已极度不满,红绫一定可以觉察得到的。
白素被我掩住了口,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可是面色仍然难看,那是我以前未曾见过的情景。
而红绫也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可是她双臂却把两头银猿搂得更紧,用行动来表示抗议。
于是,刚才兴高采烈的情绪,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我伸手在红绫的头上轻拍了两下,站起身,和白素一起走了开去。
白素默然无语,走出了十来步,再去看红绫时,她已和银猿在一起翻筋斗了。
我向红绫一指:“看,烦恼全是人自找的,像她那样,自由自在,多快乐。”
白素声音平淡:“如果允许她带了两头猿猴到城市去,那才真是自寻烦恼。”
我本来想说“她带到城市去,才是真正的自寻烦恼”,可是这句话,在我喉际打了一个滚,就咽了下去,因为如果说了出来,白素必然不同意,这就演变为吵架了——我和白素,有不同的意见,但绝不愿吵架。
白素似笑非笑的望着我:“在腹诽什么?”
我忙道:“不敢。不敢。”
白素忽然长叹,我明白她的意思是:“不会”才好,“不敢”,还是腹诽了。
我自然也只好苦笑。
等到我要离开时,我真想拉白素一起走,可是我还未曾提出,白素已经把话说在头里:“我要留在这里。”
她的神情,告诉我她心中在想些什么,我又把一句话在舌头下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那句话是:何必和两头猴子去争。
白素驾着直升机,送我到可以通向外面世界的机场,反正我随时可来,而且,直升机上的通讯设备也可以使我们经常联络,所以说不上有离愁。但是。当我下机之前,我和白素互望着,双方都分明有话要说,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
过了一会,白素才道:“你先说。”
我双手一摊:“我要说的,我认为我已全说了。”
白素低下头一会,才道:“我还有一些话没有说,那是关于我将会去做的一些事。”
我皱着眉:“和我的意见有强烈的冲突?”
白素侧着头:“和红绫有关,但是和你的意见,没有冲突。”
我望着她,想弄明白她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可是她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无法设想她要做些什么,明知问了也没有用,我试探着问:“不需要我参加?”
白素拒绝得斩钉截铁:“不需要。”
我只好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本来我还想告诉她,如果温宝裕的处境没有改善,可能会把他窝藏到蓝家峒来,但继而一想,白素已经够烦的了,何必再增添她的烦恼,所以也就没有说——这就是所谓“无形的隔膜”了。
后来,白素照她的意思行事,当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她行事所导致的结果,就算是她自己,也未曾料得到。当然,如果那时,她就告诉了我,她将会怎么做,我非但一定反对,而且会加以破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