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2]
这性子倒与荷衣相似。
“那就让她多住几天。”他缓缓地道。
阳光从树隙间斜射过来,透过纱帘,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几个时辰紧张的忙碌,他有些昏昏欲睡。
赵谦和燃起茶炉,将一个雨过天青的桌罩铺在石桌上。指着一张紫楠软椅道:
“谷主难得半日清闲,这椅子是新到的波斯货,要不要试一下?”
他早已发现桌旁有一张精雕细琢、缕着一圈葡萄图案的宽椅,柔软细腻的羊皮下紧崩着厚厚的驼绒,椅背弯成奇异的弧度,配着一个铺着深红氆氇的木墩——大约供搁腿之用——边沿镶一溜金黄的流苏,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扶着石桌,慢吞吞地挪到宽椅上坐下来,只觉身子微微一陷,如坐云端,淡然一笑,问道:“是谁送的?”
赵谦和替他搭好薄毯,又沏了一杯茶,回道:“波斯椅子当然是波斯人送的。乌里雅多,也就是慕容乌里。这名字谷主可还记得?”
“记得。不就是那位‘苦读子’么?”
“前天他又去考了一回,托我问你今年可有一线希望?”
他原本已开始闭目养神,听了这话,皱了皱眉,道:“怎么?这把椅子就是他的贿赂?”
“不是。他执意要送,我不敢收,见它的确舒服,就出银子把它买了下来。”
“这还差不多。”
“这一回他究竟过了没有?我看他那样子,已快发疯了。”
“没过。”
“没过?还没过?谷主不会记错罢?”
“不会。”
“我觉得……咳咳……我又说外行话了。他特别用功……”
“看得出,”他点点头,解释道:“只是来考试的学生太多,我们却只需要一到两位新手。所以题目也跟着变难了不少。”
“这位乌先生极想见谷主一面。”
他摇了摇头,道:“还是不要见的好,我说的话只会让他难受。”
“谷主好歹见他一次罢……不然他一天来找我三趟,找不着我便去找蔡大夫陈大夫,我们已快被他磨死了。”赵谦和低声道。
“你去叫他来,我和他说。”他呷了一口茶。
这是他第一次见乌里雅多,那个波斯人。
他外祖父在世时常与波斯商人打交道,他因此习过波斯文,对波斯人也很有好感。
他深谙波斯商人的习惯:手里的货物要以六倍以上的价格成交,才是本事。
乌里雅多显得有些紧张,颧骨很高,双目发绿,看人的时候,有一种虔诚而执拗的态度。久处中原,他已习惯穿汉人的服饰,汉话已说得和本地人没多大区别。
“赵总管说你关心这一次考试,想早些知道结果。我看过你写的卷子,总的说来,水平不差,只因还有比你更好的,所以你没有通过。”他平静地看着他,缓缓地说道。
乌里雅多的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神情,目瞪口呆地立在当地,沉默半晌,喃喃地道:“这已是我的第九次……第九次……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说话。
“我现在已年过四十,在听风楼从伙计一直做到掌柜,翁老板前几天还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副手,我没答应。因为自从读了您的书,我便立志要成为您的学生。除了做一名云梦谷的大夫之外,没有任何一种职业可以吸引我。”
他道:“我佩服你的决心与毅力。可是,你若通不过考试,请恕我无能为力。”
乌里雅多苦笑:“我的妻子一直不满意我不务正业。每次落考我都觉得羞愧。您是这一行里最杰出的人物,这次我想见您,只是想请您告诉我,我究竟能不能干这一行?如果能,我会继续努力,哪怕再失败我也会考下去。如果不能,我立即改行,踏踏实实地挣钱养家。”
他笑了:“这得由你自己来选择。……我无法替你做主。”
“求您坦言。”
一瞬间,他的目光变得针一般尖锐,直视了乌里雅多良久,才平静地道:“如果我是你,我会改行。”
他的嗓音舒缓沉着,隐含着一丝无奈。
乌里雅多的额间却骤然爆出一头冷汗。他瞪着眼,死死地盯着这白衣人,脸上一阵抽搐。大约完全没料到是这样一句话,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
慕容无风极时的伸出手,扶住了他。
“那是我的梦想!”乌里雅多冲着他大吼了一声:“梦想!”
他双拳紧握,眼露凶光,牙齿禁不住咯咯作响,几乎想立即将面前这个残废人掐死。
而慕容无风的回答却是漠然的:
“那就放弃,省得它耽误你更多。”
乌里雅多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几乎不相信这人的话会如此冷酷。他满头大汗地呆立了片刻,忽然绝望地捂住自己的眼,嘶声道:“不!不!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
“一位大夫的手搭在脉上,要过很长时间才会有真正成熟的脉感。你开始得太晚。”慕容无风惋惜地叹了一声:“有些职业很晚入门也会有成就,有些则不是。我不能让不合格的人进云梦谷,因为行医这一行,若没有足够的知识与经验,就是拿人家的性命来冒险。而他人的性命,绝非供你练习之用。”
说这话时,他避开了乌里雅多的双眼。
他见过无数濒危的场面,熟悉各种绝望的眼神,听过哭泣与尖叫。他的目光穿过亭外的太湖石,越过两丛梅树,沿着数折曲廊而上。
往西,他看见了那座默然矗立的神女峰。
云出云入,烟水无限。
过了良久,他听见乌里雅多沉声道:“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
他点点头,笑了笑,道:“不要气馁,行医也不是我的梦想。”
波斯人抬起头起,吃惊地看着他。
在那张绣着葡萄花纹的金棕软椅上坐着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形容消瘦,双眸镇定,如鹰隼般眯起,他的冷俊与残废,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象这样一侠行动不便的人,一定也有些事情不能做,一些梦想无法实现罢?
了解自己的局限,并不是件坏事。
“如果你不嫌弃地话,我这里近来缺一位副总管。我保证副总管的收入绝不会低于任何一位大夫。”他忽然改变了话题,用波斯话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