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4]
思绪总把他引向心潮澎湃。
他停下来,靠着廊柱歇息了片刻,吞下两粒药丸,等待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目光沿着长廊搜索,他期望此时能有一位路人相助。
可是廊上一片空寂。除了自己,只有檐上啁啾的鸟声和漏窗洒下的迟迟日影。
他只好柱着拐杖,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埋着头继续往前走。
远处猿声呜咽。
风在山谷间回旋。
山坡上长满了淡紫色的杜芫。道旁一棵巨大的辛夷,纯白的花瓣纷纷飘落,洒了一地。
有几片飘进了廊内。
——杜芫:辛、苦,微温,有毒。泻水逐饮,行气通脉。
——辛夷:性温,味辛微苦。祛风,通窍。阴虚火旺者忌服……
脑中不知不觉地闪过了药书上的几行字。他嘲笑自己是个书呆子,不论看见什么花草,第一个反应总是《本草经》上的条目。
拜托,那只是一朵花而已!你让它就是一朵花,好不好?——荷衣总是笑他。
他盯着地面,踉踉跄跄地避开了几枚光滑的花瓣。
抵在拐杖上的双胁已磨出了血,他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那辛夷有一股刺鼻的香气,令他阵阵作呕。
凭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终于来到了亭脚。
离开了游廊,坐栏也跟着消失了。唯一能让他凭借的,只有石阶两旁的扶栏。
扶栏的那一边,是深谷。
稍有不慎,随时可能跌下去。
他靠在栏杆上歇息了片刻,一阵山风呼啸而来,吹得他的袍袖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到半空。
他感到一阵轻松,便深地吸了一口气,借着这股强劲的风力发疯似地往上爬。
他以为自己爬了很久。虽然他的胸口似乎被狂跳的心脏塞满,早已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还在无知无觉地往上爬。他的双胁勒出的血沿着拐杖滴到手背,一片粘湿。
回头看时,那石阶他只上了七级。
长发早已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地搭在肩上。他咬着牙竭力想站稳,身子却在空中晃了两晃,他伸出双手死死地抓住栏杆,却听见“叮当”一声,一支拐杖掉在地上,滑到了亭下。
他勉强地支撑着自己。心中暗自苦笑。
那女人当然不会是荷衣。荷衣早已去世。
为何一定要见到这女人,原因连他自己都觉荒唐。
那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可是她挽发的样子,抱孩子的动作,走路的姿势……勾起了他无穷无尽的思念。
他只是疯狂地扑向那个影子,任何一丝能让他辨认出荷衣的痕迹都让他疯狂。
只要看一眼这个与荷衣相似的女人,并不需要认识她,他就心满意足。
我一定是疯了。他自言自语地道。手一松,跌倒在地。
陡直的台阶无限漫长地向上延伸着。
前面的亭中没有半分动静,她显然毫无所觉。
已过了这么久,她是否还留在亭内?
哦,她多半已经离开了。不然,那拐杖落下时发出的叮当之声,不会不引起她的注意。
他一面嘲笑着自己痴迷不悟,一面双手撑地,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手掌上满是沙土,已磨出了血。他极度艰难地搬动着自己,只上了一级便力不能支地倒在栏杆上。
那可怕的疾病又开始发作,他颓然瘫倒,垂下头,忍受着心头一阵袭来的绞痛。
一片槐叶悠悠荡荡地飘下来,掠过他的头顶,落在面前的台阶上。
他注视着它。
风乍起,槐叶飞向空中,飘向深谷。
他明白自己早已坠入了幻影,在记忆的深谷中,他正加速坠落。
人只有在悲伤的时刻更加真实。
如果时空的另一端还有一个世界在等待着他,他将带走自己与荷衣的所有图卷。
将它们在那个魂梦可以复活的地方一一展开。
空谷中回荡着呜咽的风声。
温暖的阳光洒在肩头。
他的身体已因激动而疲惫不堪。
他知道自己无法见到亭上的女子。
但今天仍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他静靠在栏杆上聆听天籁。
那深沉的回声似乎来自亘古,让他忧伤,又让他解脱。
脑中闪过与荷衣相处的日日夜夜,每一个细节都如蛛网般透彻清晰。
那一瞬间,时间滚滚向前,涌向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