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3]
孰知,人生根本就不是当初同学少年想象的那么回事儿!
当自己春风得意、踌躇满志地步入宦场之后,仕途多舛、命运不济,加之后台坍塌,自己最终竟被人逼成了一介隐退归里的“高士”。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他并不想这么老早就沉寂于乡野山间,做什么隐修世外之高士的。怎奈,京城那个位至极权的亲戚倒台后,因自己一直都是受着他的荫蔽,哪里晓得宦海的凶险艰恶?加之当时的自己又正值年轻气盛,书生气十足,根本就不知道赶紧用金银珠宝去讨好新上司。被挤出仕途,当然是注定的事了。
时光如白云苍狗,一晃十几年便流逝过去了。旧日曾有的辉煌,早已在岁月的流水中折戟沉沙、锈蚀殆尽。旧家族的氛围、多年的宦海生涯,又使他养成了一种很强的克己力和极深的城府。而无人独处时,他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那种仍旧不甘就里的执拗:自己一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拔贡,难道就这么一年年、一天天、日出日落、悄无声息地衰颓下去了么?
他的心灵长久以来,便是在这种情绪的纷纭中挣扎、颠宕的。他的精神时时陷入那种遥想和浮腾、幻灭和缈茫的纠葛之中,无以自拔。
然而,他有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欲望。
可是,他究竟想抓住什么,连他自己似乎也无法说得清楚:希望?情爱?生命?权威?或也许是某种激发生命热情的企盼兼而有之?
也许,此生什么都已不再属于自己了么?也许,这种企盼是遥不可及的、梦一般凌乱无序的。
在而且这个喧嚣的俗世上,在滚滚红尘中,他找寻不到一个可以诉说自己心灵和梦想的人,也找不到一种能激活他生活热情和生命欲望的支撑。
他因而常常感到某种来自心灵深处的困惑和疲惫。一种暗暗的焦灼和忧虑,一种无可奈何、流水落花的情绪。他因而常常感觉到一种孤独!那是一种深深的、简直是是从生命本能到心灵极处的孤独,是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旷古惆怅,是“飞红万点愁如海”的、令人断魂的孤冷和孤绝。
于是,每日的烟瘾也渐渐地更重了些,开始生出一种不求有未来,——唯求获得片时梦幻的安欢慰愉——其实,少年时代在京城读书时,他就清楚此习的必然恶果,并曾在政府的禁烟运动中慷慨激昂,亲手点燃过洋毛子的鸦片箱。
想不到,十几年后的自己竟也抽上了!可是,人生失意,心志落拓,内心郁结着这一层又一层的烦闷无了却之处、也无倾吐之人,不过拿来图一时之慰籍,也顾不得许多的后果了。
这是暮春一个没有阳光的阴郁天气。
他走到天井一角的碧桃树下,手抚着一枝桃花,望着郁郁沉沉的天空和飘零如雪的花瓣,觉得人生荣华衰枯,恰如面前这满树春花,一时赫赫扬扬,风流占尽;一时又纷飞零落,无可寻觅。
他叹了口气,叫小童来,把家传的龙泉宝剑取来——自他从辞官归隐乡里之后,他便开始演练起了上乘的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来,并跟着中岳庙的畅元道长修练学习各种道家功课,时常和他谈谈禅、悟悟道。在他的人生观中,不能说不是受了道教“清静无为”的影响。他极力想让自己进入道家那种心静、神虚的境界,以求达到一种“淡乎若不系之舟,泛乎若深渊之静”的境界。
风挟着梅雨季节到来前的一种潮湿和阴霉,徐徐地吹到这座古老庭院里来,催促了身边的花瓣的凋零飘飞。残花于是似雪一般,簌簌不停地坠落着。庭中的青砖坪上,总有一层又一层清扫不尽的的苔藓和零丁成泥的残花。
他接过宝剑,拔剑出鞘那时,只见一道寒光刹然四射,剑气迸溅洒落在庭院四角。这把宝剑流传已也有近百年了,因为保存完好,剑光锋芒依旧灼灼逼人!
他心下清楚:自己如果不是每天坚持演练太极拳和太极剑,或多或少驱了些残积于体内的毒素,恐怕他的身子骨早已不是目前这个状态了。
他入定入静,屏息发功,在那一树繁花之下,外柔内刚、飘飘逸逸地挥洒起来。
几套剑术下来,他便觉得有些虚汗在背上了,不禁又多了一层的忧患。虽说他也常想着要咬牙断了这毒瘾的,可是几次小试后,觉得实在难以支撑,末了也只得作罢。
他插剑入鞘,踱进自己的书房,将剑挂在柜上,背手伫立在窗前,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起呆来。这两年,他总是这样,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就陷入了一种无法排遣的伤感和沉思之中。
透过窗纱,他看见时,他看见五弟宗峦挟着一摞账本顺游廊朝后庭走去。
日月飘忽,转眼小弟也这么大了。遥想当年,娶了京城一位红顶要臣的外侄女的二叔,刚刚被放个了七品州同的缺,自己也在京城被选为大清朝最后一轮的留京待任的拔贡!喜报到家时,宗峦正好衔草落地。
一时间,阖家上下,亲戚友人,乃至整个山城上自知县士绅,下至黎民百姓,哪个不是竟向趋往道贺?谁人不羡吴家的吉星高照?
然而,二十多年来,辉煌荣耀有几时?一切皆成过眼烟云。自己的一腔抱负、功名努力,只剩下这书香世家的重重深院、百年老宅了。
小童过来送茶时,拔贡接过茶盏啜了两口,沉吟了一会儿,吩咐小童去唤五爷过来见他。
宗峦这段日子明显感觉到大哥情绪的低沉,问过大嫂两次,大嫂吞吞吐吐也没有说出什么所以然来。宗峦在家的时日不常,却已经感觉到这个家,还有大哥身上某种沉靡萎顿、令人担忧的情绪了。
他跟着小童来到大哥的书房,一面观察着大哥的脸色,一面问:“大哥,有事教导小弟么?”
“五弟,你先请坐。铁锁儿,给你五爷上茶。”
宗峦坐下后,大哥深幽如潭的目光望着他好一会儿,宗峦一时有些不自在起来,心内反省着,是不是自己的言行有了什么不到之处?
茶上来之后,拔贡捧起茶盅啜了一口道:“五弟,这茶你觉着如何?”
宗峦微微品了两口,放下茶盅道:“我虽不大懂得茶,可也觉出了一种沁香爽口。这是什么茶?”
拔贡点点头:“这是中岳庙太清师父赠我的,是开春在太室山山岩上亲自采的野山茶芽。”
宗峦又品了一番,笑道:“果然比通常的新茶更清远了一些。这些修行人,倒有这些闲情野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