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章 [4]
好在永乐居的前面有座大广场,南首也有一座夜间可设茶座的大院子,有麻烦可在这两处地方解决。
店堂二十余张桌面,已有九成座。王国华与三位壮实的大汉子,占了近南窗的一副座头,杯盘狼藉,都有了六七分酒意。
上首敞开胸襟的露胸大汉,是龙江关有名的拼命三郎杨兴,以粗扩大胆悍勇著名的地棍头儿。
这位仁兄由于头发长得稀稀疏疏,而且天生的秃额,前面不用剃十分方便。但后脑壳发少稀薄,起辫来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编成一根小小的猪尾巴,的确令人忍不住掩口而笑。
如果有人不识相敢当面笑给他看,将是一场灾祸。
“小兄弟,你听说过南郊高桥镇的事吗?”拼命三郎向国华问,顺手将一尾凤尾虾丢入血盆大口中:“昨天下午的事。”
“不知道,什么事?闹瘟疫吗?”他装糊涂、自己斟酒:“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杨三哥,听说赵东主上次赚了一二千两银子,发了大财,没错吧?”
“没错。”拼命三郎果然忘了自己的话题:“老实说,如果有海舶,我也想跑通州、海门,海产可赚三倍利。”头往国华耳边一靠,语音放低:“装是百十斗白土,一辈子吃用不尽了。怎么,有兴趣?”
白土,指盐,南通至年轻城一带海岸出产的盐,俗称淮盐或吴盐,是煮出来的,因为海水淡,晒不出盐来。”
煮出来的盐细小,晶莹,洁白,是全国品质最佳的盐,在私盐贩子口中,称白土,价格比粗盐贵一倍以上。”
“没兴趣,风险太大,而且我外行。”他一口拒绝:“海禁已开,我想出海见识见识。”
“这个……”
“过些日子,我想去找赵东主谈谈,问问有关出海的事,能出海开开眼界,不虚此生。”
“这么说来,你又将有一段时间离开金陵了。”拼命三郎拍拍他的肩膀:“你年轻,真该多到外面闯了。兄弟,说真的,你也不小了,怎么一直就拒绝成家?再替你引见一位吃水饭的朋友,他有一位白白净净的闺女,有意思吗?”
“算了,三哥。”他苦笑:“你知道,我这种人出生人死风里来浪里去的人,谁知道哪一天会被龙王爷召去做驸马,到头来害了人家的大闺女,那是极不公平的事。”
“你才算了吧。江上风险,难道你就不知道改行?你老爹那座桃园,光算地也值上三两千银子,你不能放下鱼叉抡锄头?我知道你是个孝子,可是我就不明白你为何不回家守在你爹膝下,娶个老婆替你爹添几个孙儿女。”拼命三郎说得相当诚恳:“你不能学我,你那几手花拳绣腿,学亡命也决不可能出人头地,这样下去终非了局,兄弟。”
“三哥,我会记住你的话。”他动情地说,大拇指往肩后一指:“认得那位仁兄吗?眼生得很?”
角落那一桌,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大牯牛似的中年大汉,一手握了酒碗,一手抓了一条鸭腿,大口酒大口肉,吃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
“早几天来的水客,住在高升客栈。”拼命三郎扫了一眼说:“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同伴,好像叫曹甲。我正在留意他,猜想可能是上江来的江湖人物,而且不是等闲之辈,但看不出成名人物的风标气概。”
“不要去招惹这些闯道的人,三哥。”他喝干了杯中酒推箸而起:“天色不早,我得走了,晚上恐怕还要出去干活。”
小码头在趋势尽头,一出栅口便是土堤,十余艘小艇静静地系在码头上。
天刚黑,码头静悄悄,小河浑浊的水流过镇西,汇入辽阔奔腾的大江。
走近自己的小艇,他怔住了,艇中段隆重起一个黑暗的物体,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喂!你在做什么?”他大声问。
原来是一个人,蜷缩在舟中缩成一团,听到他的叫声,蠕动了几下伏得更低,无声无息。
这种作为交通船的小艇,没设有舱蓬。附近数十里溪河纵横交错,以船代步最为方便,所以这种艇为数甚多。
镇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正向栅口奔跑。
他跨下小艇,俯身伸手便抓,手触及包头的布帕。
“哎呀……”蜷伏的人惊叫。
他一惊,赶忙缩手。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虽则惊惶尖锐,但仍然锐耳。
“你怎么啦?”他讶然问。
他看到对方抬起的脸庞了,虽然天太黑看不清面貌,但白白的肌肤已说明了是一个年轻的女人。
“请……请带……带我离开这里……!”女人用颤抖的声音哀求。
“为什么?”他察看系索和搁着的浆:“你想偷我的船,索结几乎被你解开了,而且好像会架桨。”
“求求你……”
“你有了困难?你要到何处去?
“只要离……离开这里……”
岸上,突然传来打雷似的叫声:“你哪里都不能去,贱人,你还不给我爬上来?”
“我……我不!我……”女人惊惶地尖叫。
岸上有两个魁梧的人影,一个哼了一声,走近举步要下船。
国华伸手虚拦,阻止对方下船。
“且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不关你的事,不然,你将因揭带的罪名坐牢。”那人粗声粗气地说:“那是在下花了廿两银子买来的奴婢,这是她第二次逃跑了,饶她不得。”
“他撒谎!”女人尖叫:“我是从池州到金陵来投亲的,在客船上被他们拐至另一艘船上,带来此地软禁。他们还有一个土匪似的畜生,打得我好苦,说要把我卖到什么楼。”
“胡说八道!”那人怒骂:“贱人,你的卖身契还在曹爷手上。你知道逃奴该受的惩罚吗?哼!”
“你们各说各有理。”他摇头苦笑:“姑娘,你跟他们走吧。如果你真是被他们掳来的,到前在有人的地方再大叫救命,必定有街坊里正替你主持公道的,在这里无法解决问题,我陪你走一趟好不好?”
曹爷,他想起在食店中,拼命三郎所说的曹申。
“这……”女人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挣扎着站起。
他终于看清了女人的面貌,瓜子脸,白白净净的,轮廓分明,好秀丽的年轻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