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姐姐是温泉的水 [2]
虽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但夜来的力量很有限,也不能自如地运用。人在非常时刻的潜能大得惊人,夜来闪过赵佐木,一个起落就到了三娘子的身边,她要用三娘子的刀来保护自己。其实三娘子的武功高过夜来太多,但夜来夺刀时她竟不知反抗。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夜来长发飘舞,眼中有火烈烈燃烧,仿佛上古巫女。她抡圆了刀朝赵佐木劈过去,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绝不能让他碰到自己。这是一江春愁的第五十二种变化,少女心中的恐惧和憎恶使她完全发挥出了这一变化的神异之处。
空气在穿过刀头的圆孔时发出美妙的颤音,尔后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来,赵佐木的右臂就此和他的身体分离。可以跻身江南百名高手之列的赵佐木并不是被她的美貌或巫术震慑,他根本抵挡不了这发挥出神刀精髓的一刀。
夜来自己都不知道这一刀有如此效果,慌乱地丢下刀,飞奔出门,无人敢拦。
4
夜来不辨方向,在荒野中狂奔,直到被一块石头绊倒。她满头是汗,满脸是泪,虽然呕的已经是清水,仍然呕吐不止。用利器伤害同类的身体,不管基于何种理由,这样血腥暴力的事是善良敏感的她难以承受的。
身体的反应停止以后,心灵的痛苦仍然没有减少。全家被屠杀的情景又重现眼前,红色的血光再度蒙住她的眼睛。
晨光熹微,鸟鸣宛转,带着凉意的秋风拂过夜来面颊,永恒的自然之美抚慰着夜来。她恢复了几分清醒,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忽然怔住。
面前安安静静地站着三个人,看情形已经站了很久。两个娇俏可人的侍婢,簇拥着一位纤细少年。少年拥有连女子都要妒忌的秀美,美到站在他身后的两个俏婢只能用粗陋来形容。
他扶起夜来,用丝巾拭去她额上的污泥,温柔得夜来都自愧不如,自问一生修身养性也做不到他这样。夜来本能地断定他是个男子没错,想要推开他却已经脱力了。
少年轻轻笑起来。我不会对姐姐怎样的。
夜来不讨厌他,但也不相信他。她一生中在初识就信任不疑的人,只有嘉树而已。把你的手从我肩膀上拿开。
少年眼神清澈,无辜地解释:姐姐自己没有力气坐起来。
夜来为之气结。你是谁?来这里作什么?说话的口气仿佛这荒郊野外是她家的后院。
他不介意。我是林裳,专程来接姐姐的。
夜来顿时沉下脸来。胡言乱语什么,我根本不认得你。
林裳的袖子里飘出贵妃醉的香味。姐姐已经很累了,好好休息吧。
夜来意识到自己没能逃出那伙人的控制,本来已经涣散的斗志重新集中起来,怒道:谁是你这乌贼的姐姐?这是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
单薄的林裳轻而易举地把跟他一般高的夜来抱起,送进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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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裳以手支颐,专心地看着夜来,笑,她骂我是乌贼,她连骂人都这么可爱。
他的眼睛里面满是羡慕,而非爱慕。三娘子竟然说她是有妖法的巫女,太荒谬了。我从没见过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孩儿,真是我见犹怜,花钿宝奁你们说是不是?
他把夜来的饰物看来看去,并且试戴她的耳珰。说不定她是被金人掳到北方去的帝姬,现在逃回江南来了。宋的公主叫作帝姬,历史上也真的有人冒充柔福帝姬回南宋,但林裳的想法还是太异想天开了。
花钿和宝奁忧心忡忡地看着林裳,心想这巫女别又把少爷爱扮女人的毛病给惹出来了。
夜来的睫毛微微颤动,林裳开心地道:她要醒了。倒好像迷晕夜来的不是他。
夜来清醒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我想请教姐姐一个问题,你为什么骂我是乌贼呢?
夜来想这种外表天真的人可能更难对付,绷紧脸道:因为骂鸟贼比较粗俗,所以我去掉了一点。如果你不习惯,愿意弃乌贼而就鸟贼,我没有意见。
林裳认为还是乌贼好听些,他的第二个问题是:姐姐是南归的帝姬吗?
夜来竖起眉毛,当然不是,我爹闲暇的时候卖卖茶杯兽皮什么的,他没有坐过龙椅。
第三个问题是:请问姐姐的名字是什么?生于何时何地?
夜来性急,耐性立刻被他磨穿,怒火冲天的跳起来骂道:你这白痴,我说过了不是你姐姐。
他眨着眼睛,我真的很喜欢姐姐,而且女孩子怎么可以这样他不想说她粗鲁,因为他连她发脾气的样子都喜欢。正在斟酌适当的用语,看到夜来抓起桌上的瓷瓶往地上掼去,他一抄手接住,放回原处,另捧了一个玉尊给她。所谓千金买一笑,姐姐应该砸这个。
夜来看着他诚恳的表情,发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发脾气实属不智。把玉尊搁回去,恶声道:乌贼,我警告你不要再叫我姐姐。
反正你年纪不比我大多少,叫你小姐姐也是可以的。他有本事把这种近于调戏的话说得一本正经。
夜来简直欲哭无泪。
花钿和宝奁面面相觑,想腼腆的少爷竟然变成这样,可见这人的确是个巫女。
他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姐姐,你现在不害怕了吧?我第一次杀人时,也是这样的,慢慢就好了。
夜来有些迷惑,难道他胡扯一通就是为了安慰自己?她忽然跳起来,结舌道:你说什么?那个人死了。
是的,我按门规处死了他。
夜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噢,是你杀的。那种人的消失的确是一件快事,但她不喜欢经由自己的手去结束某个生命。
林裳紧盯着她,微笑道:我看姐姐一辈子都不习惯做这种事的。以后姐姐若是不喜欢什么人了,我来帮姐姐杀掉。
夜来打了个寒噤,他把杀人说得像砍瓜切菜那么简单。这少年,果然并非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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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发现自己陷进了一个严密的组织,每到一地都有人接应,根本不必住客栈,林裳又把她防得滴水不漏,使她的心情越来越郁闷。
姐姐,喝姜汤。夜来没精打采地接过去,喝得一滴不剩,令林裳很有成就感。姐的风寒好得差不多了。咦,这金环是谁的啊?他抢过去。
夜来高声道:还我。
他很会看脸色,知道这时的夜来惹不得,悻悻地还她。其实不用看我也猜到了,是男人的。
不错,是我哥哥的。
夜来不胜其烦,索性满足他的好奇心,反而引起更大的好奇。姐姐还有哥哥啊,姐姐的哥哥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是人中之龙,天下第一的男子。离别使夜来真正懂了嘉树的好,她想:我当日一见哥哥就全心信任跟了他去,这样的盲目并不是没有道理。萨满们都说我福泽深厚,能够有这样的哥哥,是上天对我的眷顾吧。
天下第一的男子?我说天下男子都是一样的臭皮囊。
夜来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你好像把自己给忘记了,臭皮囊。她忽然很想跟人谈嘉树,我的哥哥啊,哼,我的哥哥,白桦也没他正直,豹子也没他勇敢,大海也没他宽容,钢铁也没他坚强,春水也没他温柔。对了,唐诗中有渭北春天树的句子,勉强可以用来比拟我哥哥的俊逸挺拔。她不遗余力地替嘉树吹嘘,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契丹民歌,洋洋得意地唱出来,他的人像赛汗山一样高大,他的心像西拉木伦河一样清澈
林裳听不懂歌词,却听得出歌中的赞美之意。看着骄傲得面颊绯红的夜来,他有些迷惑,有些向往。世间真有这样的人?我才不信呢。
我也认为这世上是没有完人的,虽然我迄今为止没有发现我哥哥的缺点。对了,还是有一点她沉吟着。
他果然追问:有一点什么?
他不像某些乌贼比如你,罗罗唆唆,婆婆妈妈,问起事来没完没了。
看到他的脸色,她笑得痛快。
他的表情有点受伤,又有点释然。这是今天第一次见到姐姐笑呢。
夜来敛住笑意。明明知道他用心难测,自己说话应该谨慎,情绪也要藏起来,然而还是没能做到。乌贼,我和你们素昧平生,无仇无怨,这么扣着我是为的什么?
难道姐姐不知道自己比那些翡翠珰白玉簪还宝贵吗?
和夜来估计的一样,但从他口中证实还是让她心头一紧,勉强笑道;那现在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呢?他太机灵了,与其跟他兜圈子还不如单刀直入。
姑苏。
夜来想嘉树也是去苏州,心里高兴,面上却淡淡的。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她顾左右而言它,懒懒地回答:我是被绑架的弱女子,你是丧尽天良的贼人,整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你叫得顺口我听着别扭。
林裳笑死了,你是弱女子?姐姐,我真喜欢你。
遇到你这种无赖,圣人也会上火。夜来怒瞪他,你喜欢我?喜欢我就别来烦我,喜欢我就快点让我离开。
让你去找你哥?我才没这么傻呢。我喜欢和姐姐在一起,你好像温泉一样。就是在寒冷潮湿的冬天走了一夜的山路,然后泡到温泉里面的感觉,他在心里补充。
夜来捧着头,天哪,世上怎么有你这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