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寂寞夜雨梧橱时 [3]
杨鹏稳健的跨坐在马上,胸膛挺得很高,腰杆也撑得笔直。
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当他在院落前的骑楼停下马时,回廊深处,竟同时出现了六盏明灯。
六盏小灯,六个女人。
小灯明亮柔和,女人更似温柔的江南三月春风。
一向目空一切的杨家大少爷,见到了这几个女人,忽然就猫碰上了腥鱼。
杨鹏脸上露出笑意,也规规矩矩的下马。
他的样子,实在不像刚才一枪刺瞎老头双眼的杨鹏。
杨鹏像个孩子般,规规矩矩的牵马,系在门柱上,然后像个君子般规规矩矩的站在庭廊,不敢随便走动。
他知道“她”喜欢的,是规规矩矩的君子。
六个手提宫纱灯的女人,施施然的走到杨鹏面前,星眸流转间不约而同的都冤出了媚笑。
她们笑的都很好看。
杨鹏当然也笑的并不难看,应该说很斯文,像个君子般的斯文。
杨鹏也当然知道这里的规矩,他把手伸进一尘不染的雪白衣袖内,取出一斛明珠,明珠恰好有六颗。
明珠赠美人,且莫还君明珠把泪垂。
当她们看见杨鹏手里盈握着明珠一把时,她们并不会还君明珠,更不会将泪垂,她们简直连高兴都来不及了,怎会垂泪?
当杨鹏把明珠交到她们手上时候,她们笑的更可爱了,也更迷人了。
六盏明灯,因她们的兴奋,已似瞬间发亮,亮的就像她们手中的明珠,亮的就像她们脸上笑容。
***
雪夜灯红,一灯如豆。
六盏明灯挂在白色壁上,她们的人也已离开。
杨鹏坐在一张矮几前,望着挂在壁上燃烧的灯火,他的心居然比灯内的火还要热、还要烫。
明灭不定的灯火,照在杨鹏脸上,他的脸依然白晰俊秀,依然讨人喜欢。
当他正在擦拭额前热汗的时候,他同时已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了。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自他耳后响起,轻柔的像是春风吹上湖面。
杨鹏忽然干咳一声。
“你来了。”她已来到他身后,柔声笑:“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无情的人,你还会再来看我。”
她的笑声如三月杜鹃。
杨鹏内心早有一团热火在燃烧,但他还是像个君子般的规规矩矩坐着。
杨鹏并没有回头:“老实说,这几天我都在想你,无论做什么都在想你。”
杨鹏说的是实话。
她笑了,笑声如银铃:“我有什么好想的?”
杨鹏吞了吞喉间热液:“你无处不美,无处不令人消魂,怎会没啥好想的?”
她笑得更动人,更媚:“原来你这个人也不太老实。”
她的笑声充满欲望,充满挑逗。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豁然站了起来。
但他的背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不急,你也得先解下腰畔上的枪才行。”
对杨鹏来说,枪就是剑,剑不离身,剑在在,剑亡人亡,就如同他的家传“梨花枪”一样。
一个学武之人,怎可轻易解下兵器?
杨鹏虽然还年轻,但也觉得有些不妥。
他忽然想到他的父亲杨开,对他耳提面命告诫的一番话:“枪在人在,枪亡人亡,你要记住,当你拥有这柄枪的时候,你的生命也同样的已交给了它。”
“它代表的是杨家,更代表杨家在武林让人崇敬瞻仰的地位,就算有一天你败也,也绝不能轻易的离开它,若你离开它,就必须付你的生命,因为它和你的命同样重要。”
杨鹏平日对这一番陈腔滥调,总觉得有些可笑。
但今日他的脑海里,却忽然想起了这套老掉牙的话。
“怎么了?”她似乎感觉到他的迟疑,她的手已来到杨鹏耳际:“难道你刚才说想我的话,都是假的?”
杨鹏心跳得更厉害,脸也红了,毕竟他还年轻,有些事还太嫩。
杨鹏再也忍耐不住,他忽然解下枪,回过头,站起来,一把将她抱个满怀。
杨鹏的心已在颤动。
但他竟忽然感觉到,颤动的竟不是心里的欲火情愫,而是整个心房,仿佛已在滴血的心房。
杨鹏忽然低下头,凝视着自己的心房。
他已看见一滴滴血,自他的胸口缓缓的滴下来。
他也同时看见一只手,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
小手就刚好抓住他的心房,将他的心房掏空。
杨鹏想要大叫,却已没有气力,他的双眼惨白,全身不停的颤抖,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只可怕的小手,掏空他的心房。
杨鹏想要弯腰去取丢在地上的枪,却连动都动不了,他整个人已让这只小手吸住,吸住他所有的灵魂。
杨鹏一脸惨白,如地狱恶魔颤抖着双唇,似要说话,却说不出来。
她的眼神竟已充满怨恨仇视,看着杨鹏道:“枪在人在,枪亡人亡,这一点你虽然想到了,却还是做不到,想必你以后就会记住了。”
杨鹏的脸孔已因挣扎而扭曲变形,但他还是用尽最后一口气:“……为……为……为什么?”
“因为你是杨开的儿子,这就是你的错。”
杨鹏扭曲的脸,已如风干橘子皮,毫无血色。
他缓缓的垂下头,似乎有些不甘心。
“其实你也不必觉得心有不甘。”她的双眼因仇恨而燃烧:“父债子还,一命还一命,杨开欠我两条命,今天你还一条,剩下一条就是他的命。”
杨鹏无语,已无语,就连呼吸也已停顿。
他最后一眼看见的是一只鲜红如血的小手,自他的心房缓缓抽出来。
***
小手,鲜红,如血。
这只小手带来的是仇恨,是死亡,更是寂寞。
寂寞小手还在六盏明灯下。
***
一辆马车自山径下一路行来,车轮辗碎了月光,也同时辗碎天地间所有寂寞。车声辚辚,在上弦月的月色听来,竟仿佛是千万条厉鬼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