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君一剪 - [荻宜]

第十六章 寂寞夜雨梧橱时 [4]

  让人有种诡异感觉的,并不是辚辚的车声,而是这辆马车行驶的方向,让人愈来愈觉诡谲得不可思议。

  因为车是往山的方向驶去的,往坟场的方向。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时刻,怎会有人到坟场?

  “嘶”一声,健马骤停,赶车的大汉忽然勒住了马。

  “不远了。”马夫喃喃道:“就在这前头了。”

  车厢内忽然传来声音:“为何要停?”

  马夫双眼似已疲惫:“一个连赶了三天三夜,走了三百八十里路的人,总要停上一会的,即使人不累,马也需要休息,姑娘总不想让我的马累死。”

  车内的人道:“马有四条腿。”

  车夫忽然瞪大了眼睛,就像吞进了十颗大馒头:“从西北到河南,这匹马已连赶了三百八十里路,姑娘还要它怎样?难道四条腿就表示它不需要休息?”

  车帘高垂,看不见她的人:“看来你累了。”

  “是的。”车夫眼睛瞪得更大:“我累,我的马也累。”

  但是他瞪得老大的眼睛忽然发出了光。

  并不是他看见月光,而是比月光更亮人,更让人觉得喜爱的东西。

  金子,一片黄澄澄的金叶子。

  这片金叶子是由车帘内飞出来的,恰巧就飞到马夫的手里。

  他握满金叶子,眼神已振奋发亮:“姑娘,你说的没错,马有四条腿,既然比人多生出二条,就应该多走走的,反正它是良驹,千里良驹。”

  “嘶”一声,车夫精神一振,鞭起马,健步前行。

  ***

  月上弦,人更寂。

  她已下车,一身雪白的衣裳站在月下,仿佛就是传说中的女鬼。

  她并不是鬼,但却有着一种笔墨难以形容的寂寞。

  车夫停马后,并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再多话,因为他又得到他喜欢的东西,让他眼睛发亮的东西。

  她实在很大方,不仅出手大方,甚至还很体贴。

  她竟然替他准备了几壶好酒,就在车厢后头,所以车夫早就坐在车厢后头的车桅上,翘起二郎腿,享受他的老酒。

  但是她好像并不只为他准备。

  这个奇特的女人,接下来的动作更奇特了。

  她将一壶看起来更陈,更醇,更香的酒,摆在一颗古老的已发黑的大石头上,然后打开了泥封,然后她就坐在这大石上,安安静静的看着天上弦月。

  一弯弦月,就像少女微笑。

  大石上陈香的酒已让微风吹得四溢,就连车厢后的马夫也闻到了,只可惜他似乎对这壶酒没有兴趣,因为酒是琥珀色的竹叶青。

  竹叶青是江南人喝的,像他们这种西北大汉,喝的都是二锅高粱。

  喝酒的人,对酒的偏好,一向和对女人一样,一样挑剔。

  ***

  若说昔日的姜子牙以无钩的鱼线钓鱼,那么就需要有愿者止钩的鱼。

  无论谁都晓得,这样的鱼是不会太多的。

  若是以酒当钩呢?

  钓的岂非是人,岂非也正是酒鬼。

  山城上的夜,有种凄凉萧索味道,虽然已经是十二腊月了,在河南来说虽然没有下雪,却有着穷秋的枯瑟。

  一阵晚风,自枯树黄叶间徐徐吹来,吹上她的脸颊,也吹上溢出的酒香。

  她的脸如月,柔如风。

  竹叶青酒,柔如风。

  竹叶青酒,温如她的脸颊,捍如她的户畔。

  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女人,不醉的人恐怕不太多。

  所以已经有人开始在动了。

  枯黄的树下,有一坯黄土,黄土淡洒里一口陈旧的棺材。

  棺材里躺的当然是人,不是鬼,鬼并不会乘乘的躺在棺材里。

  棺材盖上恰巧有二个孔,外露黄土上,孔的大小也恰巧是双眼睛大小。

  这双孔中,有一双眼睛,但并不是白眼,是人的双眼。

  有瞳孔,有眼白,有睫毛的双眼,活生生的人双眼。

  月光黄澄澄的照上这双眼睛,眼睛却是惨碧色的。

  因为他已经忽然张开。

  惨碧色的双眼,惨碧色的脸色,这人莫非是鬼?

  当月色还来不及照清楚他的脸时,他却忽然已经打开棺盖,走了出来。

  这人居然是睡在棺材里的。

  普天之下,江湖上,也只有月下老人是睡在棺材里的,他当然就是月下老人。

  ***

  “你好。”月下老人已直到她面前,若无其事的说。

  当有人躺在棺材里,忽然站了起来,忽然走到你面前,开口第一名话忽然就问你好不好?你若能好才是件怪事。

  恐怕没被吓死,也剩半条命了。

  但是她居然没有被吓死,她甚至连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

  “你好?”她坐在石头上,也正盯着月下老人说。

  月下老人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来了。

  平常他这样子的打招呼的方式,通常别人都会颤抖的说“很好”,或是“不好”,甚至像有个大混蛋潘小君一样说“不好极了”。

  但是这个女人居然反问他好不好。

  月下老人忽然觉得有点害怕的是他自己了。

  月下老人伸出脏得发黑的双手,擦了擦额前黄泥,连带吞了一下口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并……并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道:“很好。”

  她接着道:“喝。”

  月下老人说不出话来。

  但是一个酒鬼有酒不喝的话,的确是太对不起自已。

  所以月下老人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怪怪的,但他还是不想让自已的嘴巴感到难过。

  所以他已经倒酒在喝。

  酒是好酒,是江南人喜爱的竹叶青,是月下老人喜爱的“西桥老段”酿的酒。

  “酒好不好?”她看着月下老人忽然说。

  月下老人的嘴巴并没有离开酒壶:“好,好极了。”

  她唇上露出笑意:“那么应该办事了。”

  “办事?”月下老人双手捧着壶口,张大那双惨碧色的眼睛:“办什么事?我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没事可再办?”

  “不是你的事。”她道。

  月下老人倒一口,并没有看她:“谁的事?”

  她道:“我?”

  “你?”月下老人还是没有看她:“你年纪轻轻好模好样的,能有什么事?”

  她指起手指,指着马车道:“在车里。”

  她话说完,人影一闪,忽然已站在马车下。

  她是怎么离开原来位置的,月下老人也没看清楚。

  她卷起车帘道:“这就是你要办的事。”

  帘内躺着竟是一口棺材,崭新的棺材。

  “现在是我休息的时间,我休息时候通常不工作的。”月下老人摇起头:“况且你也弄错了,我的工作是刻骨,并不是安葬。”

  她的双眼间有异样光芒:“我知道。”

  月下老人已坐在石头上,大口倒酒:“入土为安,想必你也听过的,你应该去找别人,将他们安葬。”

  “但是,你喝了我的酒。”她盯着月下老人。

  月下老人的嘴巴离开壶口,眼睛张得更大了:“我是喝了你的酒,照情理也应替你办件事,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你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并不是挖土、抬棺、入殓?”

  “我也不是和尚,更不会念经!”月下老人声音愈来愈大:“更不知道说什么废话,能让他们安心的躺在泥土里!”

  她看着月下老人:“我并不是要你做这件事。”

  月下老人似乎有点迷糊:“哦?”

  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我要你,用你的本事。”

  月下老人摸摸脑袋,真的糊涂了:“这里似乎没有合适刻骨的尸体。”

  她望着车内的棺材道:“就是那两具。”

  “你是不是有毛病?”月下老人忽然吐出嘴里的酒,涨红脸,粗了脖子,大叫道:“这两口棺材是新的,里头的尸体也刚死不久,刚死的尸体怎能刻骨?你千万别折我的寿,我还想多活几年!”

  月下老人真的生气了。

  生与死,都是人生大事,万万不能马虎,随便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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