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烟霭隔花容 [3]
沈瑄听她越说越是凄凉,抬头看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是泪水,自相识以来,还从未见她如此伤心过。沈瑄心中甚是难过,又不知如何安慰。
只听她又道:瑄哥哥,其实这些日子里,我总是不住地想:我究竟从哪里来,又该往哪里去?那时在葫芦湾和你在一起,无忧无虑,根本不用去考虑这些事情。可是一回到江湖,我就不能不问,不能不想。好像我生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可却永远也找不到。沈瑄扶住她道:离儿,别哭。你的病会好的,那时便没事了。离儿摇摇头,挪到一边蜷起,把头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沈瑄心想:该让她试试药了,刚想将药取出,忽然一转念,又迟疑起来:离儿因为什么也记不起,才会与钱世骏、汤慕龙闹翻。但汤慕龙是她的未婚夫,恐怕不是捏造。一旦离儿记起往事,她的心意总还是向着汤慕龙,总还是要跟他去结婚的。
沈瑄心中阵阵酸楚,犹豫不定。那瓶药握在手中,竟再也递不出去。他的心里忽然起了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她永远想不起过去,只是与自己避居葫芦湾,不问世事,不知生死,不也一样的平安快乐?
月光投到谷中,照在嶙峋怪石上,清幽无限。沈瑄凝望着月光下离儿那张忧伤的脸,忽然,一滴泪水从她长长的睫毛深处透出,亮晶晶地滑过面庞。他心中大震: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纠结,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这是何等的可怕!沈瑄啊沈瑄,你只知自己不愿离开她,却舍得她如此伤心!
沈瑄走上前去,将一粒药丸塞入离儿唇间。离儿一声不吭地吞下,渐渐睡着。沈瑄坐倒在地,心中一片冰凉:这药若真的有效,明日便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将来不知能不能忘掉她。但我这番苦心,只怕她永远不会知道了。
沈瑄一觉醒来,已是白天,离儿不在了。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却发现那边一个黑衣少女,正对着一条小溪梳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披拂下来。
沈瑄忍不住问:离儿,你记起来了么?离儿似乎点了点头。沈瑄看她梳好头发,绾成双髻,垂在两鬓,又取出一枚银簪插上。这簪子还是当时她落难在小岛时,乐秀宁见她一身素服,别无簪环,从自己箱笼中取出,赠给她的。离儿梳妆完毕,转过身来,忽然向沈瑄盈盈拜倒:沈大哥,你终是救了我。这番恩德,让我何以为谢?沈瑄连忙扶起她:离儿你何必如此。我始终当你是是我的亲妹子一般。
离儿抬头望了他一眼,神情有些奇怪,说不清是漠然、问询、猜疑、还是斟酌。她就在他的面前,却又似乎变得很远。婚约就是婚约,是他不能强求她改变的东西。不过,似乎这样也好,从此以兄妹互称,他似乎也欣然接受了离儿只是妹妹这个事实。就见离儿的精神果然与昨日大不相同,不仅忧惧之色荡然无存,更有了一番机敏灵活,当真是恢复了。
于是,沈瑄微微笑道:如今你什么都想起来了,打算去哪里呢?离儿道:先别提这个。我有些饿了,你呢?沈瑄点点头:我也饿了。从昨天早上到现在,竟没吃过东西呢。
离儿一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一串烤鱼来,递到沈瑄面前:小溪里好些小鱼呢。沈瑄探头一看,只见离儿梳头的那条不大小溪中,果然鳞光点点,溪边还生着一堆火,想来是离儿在自己睡着时,捉鱼烤熟的。
他不禁笑道:想不到你这样能干。离儿道:我小时在天台山上,一人无事时,就喜欢沿着水流向深山里走,走得老远老远回不了家,肚子饿了,就试着抓鱼烤着吃。沈瑄心想,原来阿秀姐姐猜得没错,她真是天台派的。
你一个小姑娘,父母竟让你在山里到处乱跑,还自己捉鱼,倒也奇特。
我没有父母,从小和爷爷在一起,他不大管我。
沈瑄闻言,不觉心惊。他自己从小做了孤儿,自然深知无父无母的滋味,却不料离儿也是如此,默然半晌,方道:你的爷爷就是天台派掌门么?
离儿迟疑道:别人都是这么说。不过我小时却不知道什么天台派。自记事时,天台山上便只有爷爷和我两个,不过山上的房子倒是不少。长大后下山,才听见有人说起天台派,仿佛我出生之前,爷爷真的是一派掌门,却不知为了什么自灭门户,把弟子赶得干干净净。我只知道,他从不下山,整天在山里晃荡,有时几日闭门不出,只是发呆,也不见他自己练武功。他不和我住一处,常常几天也不见他,除了教我武功,他其实也不大理我。
沈瑄又问道:那你岂不是总一个人呆着,没人照顾你么?离儿微微一笑:怎会有人照顾,我哪有璎璎的好福气?但若说起来,有时雪衣也会来陪陪我。沈大哥,璎璎嫁过去之后,过得可好?阿秀姐姐呢?
沈瑄道:我走时她们都很好,阿秀姐姐还在岛上。离儿道:那你为何跑了出来?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和钱丹一路?
沈瑄当下便将他与钱丹结识之事一一道来。离儿听罢,摇头道:你今后躲开他吧。吴越王妃心计歹毒,世所罕有。那钱丹未必逊于其母。你和他在一起,太危险了。
恐怕不至于此。我和钱丹相识这些日子,看他只是个单纯少年,为人很好,哪有什么歹毒的心计?吴越王妃虽然不好,未必他的儿子也不好。
离儿叹道:你还道昨日在钟山顶上,范公子说的那些话是假的么?沈瑄想起昨晚听见钱世骏说起离儿与他同仇敌忾,不禁冷笑道:范公子的话也许属实,但却与钟山大会的主旨毫不相干。离儿不解,沈瑄又道,谁不知范家与南唐皇室素有瓜葛,此番不过是设法召集些江湖力量,与吴越王妃作对罢了。吴越与南唐世代为敌,南唐做倒了吴越国掌权的王妃,便已胜了一大半。至于吴越王妃杀了些江湖上的人,江南武林要报仇,那只是借口。范定风借题发挥,好暗地里为的南唐皇帝卖命。看来钱世骏此番真是要倚靠敌国皇帝,来支持他夺回王位。将来吴越王妃如果当真倒了台,吴越就只好听命于南唐了。离儿听罢,半天不语,徐徐道:沈大哥,没想到你不问世事,却把江湖上的事看得这么清楚。这一回,我若非病中跟着钱世骏,竟也看不出他为人并不磊落。他那时在钱塘府江上认我为义妹,原是要我帮他。后来这一路照顾,表面关切,其实只是为了问我追讨一件物事。此物关系到他杀死仇人,夺回王位的大事。偏偏那时我竟失忆了,不知把那东西弄到了哪里,让他着恼着急,渐露马脚。我这才看透他的用心。也不必去理他们这班人了,但是吴越王妃残害义士,滥杀无辜,的确是一个大魔头。沈瑄听她如此说,也不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