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断琴 [5]
均成在夕阳下颤抖了半晌,慢慢道:你们也是这么觉得?他放开先闲昙的手,站起来问周围的人,人们在他灼灼目光下,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不是屈射人么?他阴郁地问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朋友。
人们沉默,屈射士兵纷纷走到了夺琦身后,与均成的部下站得泾渭分明。只剩均成一人孤独地站在先闲昙尸体边,他被眼前的局面困扰,迷惑着自己的命运。
的确,他垂下头,你们不是屈射人,不值得这样懵懂为忽勒去死,都走吧。
夺琦意外地怔了怔,均成?
均成却摔脱他奔开,抹去唇上的胭脂,翻身高坐于马上,擎刀对几千满身血污的败兵伤残高呼道:我会为死掉的人报仇。想和我一起去的,以后就是我的人!
人们面面相觑,却猛地爆发一声欢呼,跟你去!
你呢?均成催马,在部下震耳欲聋地咆哮中俯身看着夺琦。
与其受忽勒背叛而死,不如背叛忽勒而生。夺琦上马笑道,我本来就要去。
均成抓住夺琦的胳膊,紧了紧,向他感激地点头。
把戎翟的使者带来。均成命人道。
人们欢笑着拥上前,在血色长风里挥刀高叫:
跟均成去,跟均成去!
幸,还是不幸?
夺琦笑着退到一边,不知道这一仗最后的胜者又是谁。
※※※
均成和夺琦在忽勒王帐五十里外驻兵,仅他们二人悄然潜回右谷蠡王联营。阙悲的帐中却不见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均成与忽勒互视一眼,才知屈射国内已然巨变。抽身想退,帐外已火炬通明,忽勒的脸色被火光照得阴晴不定,冷声道:你们私交戎翟使者,卖国割地,天神再慈悲也不会原谅你们。
忽勒等待着均成和夺琦的大骂,但他们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兴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忽勒抢过一条铁鞭,劈头盖脸向均成乱挥,小丑!贱奴!贱、贱、贱!
夺琦拦身在前,劈手抄住钢投鞭尖。啪的一声,右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王,够了。忽勒的武士小心翼翼地从忽勒的手里抽走鞭子。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忽勒面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关起来。都关起来。
均成被人从夺琦身边推搡开,跌跌撞撞地拉至祭坛,锁至坛上铁笼。武士们默然退走,象消失在黑夜里,均成在一天繁星之下轻拂伤口。
均成,均成。
均成想自己肯定是睡着了,呼唤遥远又真切。
车琴在黑暗里扯着他的衣袖轻泣,他们明天就要处死你,就像红孤儿一样。
均成也不料自己会笑,愣了愣才伸手抹去车琴脸上的泪痕。
忽勒会知道你跑出来的,回去吧。
车琴从怀里抽出一柄细小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你小心。
知道了。均成握住她的手指,夺琦呢?
他很好。忽勒要用他和阙悲议和,不会杀他。
右谷蠡王还好?均成精神一振。
他早悄悄将人马移走,右谷蠡王联营一天前已成空城。忽勒很害怕。车琴慢慢闭紧了嘴,此时的均成就象舔干净伤口的困兽,被夜色浸透的眸子黑暗而充满掠夺的渴望。
日出的时候,忽勒在祭祀和武士的拱卫下升座王帐。打开牢笼的刽子手带着肃穆的敬意,将手伸给了均成。
祭祀上台吟唱刑歌,唱到一半,却听有人起哄道:别唱啦,让均成唱!
让均成唱!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忽勒在均成的笑容下嘴角抽搐,挪了挪身子。
均成悠然自得地放开嗓子: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均成向前跨了一步,吓得刽子手倒退连连。被按在地上盘膝而坐的夺琦不禁放声大笑。奴隶们远远地聚来,随着均成大声歌唱: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歌声震耳欲聋,连远处雷鸣般的马蹄声都不能夺其气势。谷蠡王回来了!联营西方的欢呼波澜般荡漾而来。
够了!忽勒豁然而起。均成袖笼中的匕首脱鞘而出,夺得钉在忽勒脚下。全场人都倒抽了口冷气。均成已从刽子手腰中夺得弯刀自祭坛一跃而下。忽勒大惊,向后一退,顿时撞倒了大王宝座。
人们木然欣赏着忽勒的惊惶。均成持刀跟着忽勒闯入王帐,姬妾奴隶飞奔逃散,只剩下车琴抱着护露孤在一边冷笑。
忽勒抽出腰刀,切齿吼道:来吧,终有一天要和你刀剑相向。
给你刀,你也不会用。均成打掉忽勒的刀,又逼近一步。
忽勒看了看车琴,突然冷笑,杀了我要什么紧?我还有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儿子手里。
一个也不给你留。均成只觉耻辱烧痛了眼睛,弯刀不再迟疑,刺透忽勒胸膛,我喜欢赶尽杀绝。
忽勒咳地呛了口血,均成把他扑倒,手腕再用力,将他钉在地上。忽勒喘了半天,抬手恶狠狠捏住均成的下巴,口中喷出的血溅得均成一脸斑驳,早知道你会看着我死,就应该把你的蓝眼睛剜下来,镶在刀上带走。
均成扭开了脸,我不记得了。
忽勒吃吃地笑,蓝眼睛
均成看着他咽气,有那么一会儿失神,随之突然跳起身来,盯住车琴怀中的护露孤。
均成!车琴尖叫,你要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啊。
均成抿着嘴,想将护露孤从车琴怀里夺来。护露孤开始大哭,母子俩拼命地抓住对方的衣服。
放手!均成踢开碍事的车琴,将护露孤举在阳光下。狰狞的面容令护露孤止住了哭声,瞪着漆黑的眼睛,注视均成湛蓝的眸子。
均成咧开嘴角,嘶着嗓子笑道:蓝眼睛
车琴扑在均成脚下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求求你,求求你。
均成只是喃喃念着蓝眼睛,手上却越收越紧,护露孤使劲抽气,哭声细弱,手脚不断挣扎。车琴发了疯似的上前撕打啃咬均成的手臂,均成很久才觉得痛,慢慢松开手,让孩子掉在车琴的怀中,踉跄地冲入帐外的阳光里。车琴轻声祝祷了一句,却不见孩子的动静,连忙伸手探他鼻息。
你扼死他了!车琴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忽勒人心背离,子女一概被夺琦和均成处决,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吭一声。姬妾中很多是贵族女儿,放还回家,另择人改嫁。只有车琴国破家亡,无处可去,让夺琦送至均成帐中。
车琴一如既往,新月般纤细皎洁,她在帐帘前慢慢打开紧束的头发。
象神一样美的人。车琴微笑着抚摸均成的面颊。
均成沉浸在三年前断琴湖的绮丽,欲望汹涌澎湃,将车琴搂在怀中。
车琴在他耳边轻送气息,悠然道:谁知道你却象豺狼一样凶恶。
均成身子随之一僵,车琴挣脱开他的双臂,向帐外跑去。
车琴!均成追上她,胸膛贴住她瘦弱的后背,脸庞摩娑她的长发,我终于得到,怎么会让你逃脱?
车琴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轻声道:我不逃。
均成心中一荡,腹间却猛的一记剧痛。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茫然地倒退。车琴的身子无助地摔倒在地,山戎王室的利刃从背后透体而出。
溶雪般的美人,连流出的鲜血也是纤弱无力。均成跪在她身旁,就如初见她时那瞬一般,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