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冲阵 [5]
赵率教料不到化外粗豪之人,竟识得自己这一式枪法的妙处,心中惊佩,当下舌绽春雷,吼得一声,手臂震处,一杆枪仿佛变成了一条长鞭,恍恍惚惚,卷向多布伦脖颈。多布伦见对方枪上竟有这等稀奇古怪的招式,知其中必有机巧,自己若匆忙遮挡,恐为所乘。他自幼长于蒙古,本就有粗犷豪迈之性,加之数年来随喀尔沁王与察哈尔部交战,更练得猛恶无比,凶蛮异常。眼见敌将兵器已至,全然不睬,大斧横抡而出,带一股惊风,斩向敌将腰际。
赵率教大吃一惊,身子向后便倒,贴在马背之上。只听咔嚓一声,前胸护心镜被来斧劈碎,跟着一阵巨痛,肋下已被斧尖划了半寸来深的口子。明军见主将负伤,人人惊恐。满洲兵将却欢声雷动,欣然雀跃。
多布伦一招得手,哪容对方喘息,斧杆微向里翻,兜头又向赵率教剁来。赵率教未及起身,敌将大斧又至,心中一黯:我若就此阵亡,大军必败!危急之中,只得单臂挥枪迎上来斧。怎奈他身躺马背之上,浑身力道只能使出三四成,枪碰斧杆,只稍稍阻其来势,大斧向下压来,离他头颅不过二尺之距。他单臂擎枪,如何能抗得多布伦下压的神力?霎时只觉一条臂膀麻软难当,直欲脱力,不由得悲呼一声,闭上虎目。
明军将士见主将命在须臾,尽皆失色。有几将狂吼声中,疯魔般向空场驰来,奔到中途,便被数十员敌将截住。满洲数万人马挥戈摇旗,跃跃向前,只待明军主将一死,立时一鼓作气,全歼明军。赵率教躺在马上,听四下里鼓角大震,喊杀声又起,心急如焚:我若一死,负朝廷厚望是小,恐怕大军败北后,鞑子兵便要直捣京城了。惶急之下,左手不由自主地伸到背后,欲按住马背,借力撑起身来。一摸之下,手指忽触到走兽壶中的一支狼牙羽箭,微一分神,多布伦一柄大斧又压下尺余。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他哪敢有片刻迟疑,猛地抽出狼牙箭,拼尽全力望多布伦面上掷去。这一掷力道着实强劲,噗地一声,正扎在多布伦颧骨之上,居然入骨逾寸。多布伦料不到敌将有此杀招,惨呼一声,抛了大斧,双手掩在面上。赵率教枪上压力骤失,猛然坐起,大枪如吐芯长蛇,平平刺出,半尺多长的枪头尽没于敌将腹中。多布伦中枪之下,鲜血狂喷,都溅在赵率教脸上。赵率教一惊,抽枪再刺,枪杆却被多布伦死死抓住。他用力回夺,不想对方中枪之后,力气反比前时大了几倍,无论如何抽拽,一条枪竟未撼动分毫。
他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眼见敌将血污满面,眉目狰狞,呛啷啷抽出肋下宝剑,没命价地向敌将砍去。血光闪处,多布伦一条左臂被齐根卸了下来。
这蒙将多布伦,亦是铁骨钢筋的硬汉,虽受重创,兀自斗志不减,突然双足离蹬,纵上马颈,两腿用力一拧,那马陡地转过身来,后蹄腾空,踹向赵率教面门。蒙古骑术本就冠绝天下,多布伦更是此中佼佼,这等以马袭人之技,正是他平素驰骋大漠时的拿手好戏。
赵率教仓促不备,肩头上便被踢中,栽了两栽,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虽是如此,手中利剑仍将一只马腿削断,战马瘫倒在地,多布伦从马上跌了下来。赵率教打马上前,长剑疾疾挥落。多布伦躲闪不及,只得以右臂相迎,寒光一闪,一条臂膀又被削断。
此时他双臂尽失,已知绝难活命,蜷坐在地,冲赵率教冷笑道:你暗箭伤人,算不得好男子!赵率教哈哈大笑,手起剑落,将多布伦人头砍下,就势一插,挑在长剑之上,纵声喝道:今日无论是蒙古鞑子,还是满洲鞑子,都要教他人头落地!将人头高举在剑尖上,打马在场中奔驰开来。
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又生出勃勃斗志,齐呼道:教鞑子人头落地!喊声在天地间久久回荡,直如山呼海啸。
皇太极立马坡上,本以为多布伦必胜无疑,谁知变生顷刻,猛将喋血。他虽身经百战,胜败不惊,当此境地,也不由暗自懊恼,眼见坡下三旗人马俱失斗志,阵形散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忽听赵率教高声喊道:弟兄们,随我冲上高坡,杀了鞑子大汗!只见明军数股马队如狂潮一般,向坡上冲来。满洲兵将军心已怯,但见明军有犯驾之意,也不由激起了敌忾之心。大队中一万长枪手拼死上前,将明军拦住。更有镶白旗一万藤牌手蜂拥上前,铜墙铁壁般护住高坡。
皇太极见明军勇不可挡,愤声道:三旗人马苦斗半日,竟不能挫敌锐气!范文程从旁道:看来只得调正黄旗下去助战了。皇太极叹息一声,正要向下传令,忽听多铎嚷道:汗兄,我保一人,必能取赵率教人头!皇太极道:何人?多铎回头指向周四道:便是他!
皇太极一愣之间,面现喜色,望定周四道:你可斩得此人?周四于两军交战之际,眼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无论明军满军,只要一股人马稍一停滞,立被围歼,直吓得心惊肉跳,昆明城外一幕幕景象又梦魇般浮现在脑海之中,听皇太极一问,忙不迭地摆手道:我我不行。多铎急道:你为何不允?周四低下头去。
几员大将恨他畏缩不前,都指指点点地骂了起来。多铎见众人皆有怒容,忙凑在周四耳边道:骂你的这几人,都是阿济格手下的大将。你若不上阵冲杀,几人必要在汗王面前说你坏话。周四一惊,暗想:我前时得罪了皇上,众人已怨恨于我。我需尽早离开他们。多铎见他仍是不语,低声道:你适才冒犯了汗王,他不但不怪你,还说要给你一生荣华。此时他有求于你,你忍心不帮他么?周四心中稍动:这个皇上不计人过,确是对我不错。
忽听一将怒声道:这小儿在帐中冲犯大汗时,本该将他杀了。此时他临阵退缩,更当五马裂尸!原来满洲人众率真粗豪,对临阵怯懦者皆施五马分尸之刑。周四闻言,惊恐万状。皇太极温声道:我大军中军纪严明,对怯敌者皆施重刑。但我知你是忠勇之人,又怎忍心加害?周四见他目中满是殷切之意,心中一热,便要脱口答允,但眼望坡下尘土飞扬,杀声震天,惧意又起,喃喃道:我我腹中饥饿,无力厮杀。
皇太极听他口气松动,笑道:腹中无食,自是无力杀敌。取下头上的金盔道:恩格德尔,快将你战马杀了,用头盔取马血给壮士充饥。话音刚落,适才辱骂周四的那员大将失声道:大汗原来此人正是额驸恩格德尔。
皇太极不悦道:快些动手杀马!说话之时,一将已接过金盔,递到恩格德尔手上。恩格德尔见大汗心意已决,只得跳下战马,挥刀斩在马颈上。他心中虽是不忍,下手却是甚重,战马中刀,噗通跌倒,颈中汩汩流出血来。不多时,恩格德尔接了满满一头盔马血,送到皇太极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