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令 - [司马翎]

第十六章 田崇礼酒后铸大错 [1]

那书生停手剔剔灯火,微叹一声,突然又漫声长吟道:“风月岂唯他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韦千里忍不住,问道:“不甘虚老负平生的书生叫什么名字?”

  那书生陡然一惊,站了起来,探首出窗外一望,那有一丝人影?

  他面色灰白地坐回椅上,韦千里又飘回窗侧,道:“你不须惊恐,我并无伤害之心,适才见你深宵犹自苦读,故才相问。”

  那书生听他语气温和,实在不像会害他人,便舐舐嘴唇,道:“小生李慕曾,幼失怙恃,家贫如洗,幸有族叔供养,并令习文。讵料年前族叔生意失败,仅堪自给,无法维持小生。迫不得已,为此间菜园主人看守园子,勉强维持膏火之资。”

  韦千里道:“原来如此,你向学之心可嘉……”说到这里,忽然掠过一个念头,便继续道:“咱们总算有缘,我可助你膏火之需,但无功不受禄,我亦有所求于你。”

  那书生面色变了几回,才勉强道:“不知小生何能略效薄棉?”

  韦千里道:“你不必多疑,仅需将身上衣服脱给我,佛家所谓种因得果,我今取你一袭衣服,便了却此因,你便不须欠我。岂不两全其美!”

  书生更是目瞪口呆,低头看看身上衣眼,实在破旧得不成样子,窗外之人,取之何用?

  正在想时,韦千里已取好几片金叶,约有五两之多,轻轻一掷。

  金光一闪,落在案头,李慕曾低头看见,不由得又呆住。

  其时百物皆贱,五两金子,省吃俭用,足足可用三四年之久。

  韦千里催他道:“衣服呢?快点行吗?”

  李慕曾闭目道:“语云临财毋苟得,李慕曾虽然贫穷,却不敢忘掉此言。”

  韦千里在跌足,心里埋怨道:“这小子真是难缠,果然是个正式的书呆子,穷得这般模样,却还讲究临财毋苟得,真气死人也……”

  埋怨也不管用,那李慕曾闭目双眼,动也不动。

  韦千里道:“好吧,你要怎样才算不苟得?”

  李慕曾暗自奇怪窗外的人何以不生气,赶快道:“小生并非不通情理之辈,但求阁下一现庐山,小生看了好安心些。”

  韦千里毫无办法,应声好字,探头到窗口可见之处。

  李慕曾大吃一惊,差点儿连人带椅,翻倒地上。

  韦千里不悦道:“你大惊小怪干什么?难道我的样子像个坏人不成?”

  李慕曾说不出来,韦千里生气一跃人屋,遍体碎衣随风飘起,煞是好看。

  敢情韦千里从解剑潭泡得久了,鬓发蓬松,将大半面目都掩住了,乍看时果真惊人。现今连一身破衣都摆出来,更叫那书生吃惊。

  韦千里道:“你别这样瞪着我,有什么不对,不妨说出来。”

  李慕曾定了神,但觉他口气并不凶恶,不似心中所想的那一类人,便呐呐问道:“阁下贵姓大名,小生还未请教。”

  韦千里说了,又问他道:“究竟我有什么地方令你吃惊?”

  李慕曾道:“兄台的头发太乱,是以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此时小生已定下神,敢信兄台不是歹恶之辈。”

  韦千里恍然明白,用手拨起鬓发,笑道:“敝姓韦,以前我长年累月,蓬首垢面惯了,故此今晚这般模样,却仍然不觉。现在你知要你衣服之故了吧?”

  李慕曾这时已不考虑到金子问题,走到屋角,翻出一套淡青色的衣服。递给韦千里道:

  “兄台的确需要一套衣服,小生尚有仅余的一套,请兄台换上,却不知是否合身?”

  韦千里匆匆换上,并且借把梳子,略略梳一下蓬乱不堪的头发,登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李慕曾的那套衣服倒也合身。

  李慕曾但觉眼前一亮,不禁由衷赞赏:“兄台神采照人,如玉树临风,小生虽然孤陋寡闻,却相信兄台必定不是凡人。”

  韦千里轩眉而笑,道:“实不相瞒,此身浪迹江湖,颇多奇遇。率而言之惊世骇俗,非读书人所能想像其万一。”

  李慕曾露出羡慕之色,道:“兄台何不暂坐片刻,略谈江湖事迹,好教小弟增长见闻?”

  韦千里正色道:“你不是此道中人,知之陡然有害。我随便举个例,譬如今晚你碰上我,固然经过甚奇。但目下我有杀身之危,武林中三个一等的老魔头,全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正想苦苦找我踪迹。此所以我不肯惊动店铺购买衣物。如果你不慎传说出去,那三个老头手下党羽耳目之灵,出人意料之外,也许当时便会寻上门来,迫问你我的下落。你如答不出来,必定是个死数,此所以你既非此道中人,倒不如一切不闻不问,可以免却飞来横祸。

  我这番言语,实非危言耸听呢!”

  李慕曾出了一身冷汗,道:“那么小弟三缄其口,决不提及兄台片言只字,但小弟仍不明白,兄台你既有杀身之祸,但何以尚能言笑晏晏,虽说英雄豪杰之士,视死如归,然而如今尚有生机,何以尚不争取时间,远走高飞?”

  韦千里暗暗一笑,敢情这书呆子绕了半天,仅仅问自己为什么不匆匆逃走。不过这人的热心,倒也可感,当下咦然一笑,道:“当然有我的打算,而且……”他仰天傲笑一声,道:“而且纵然那三个魔头找到我,只要不是三人联手夹攻的话,我未必会服输呢?”

  此刻要是有一个从前认得他的人,见到他如今这种豪气的样子,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大吃一惊。

  李慕曾有点迷糊,暗想这个姓韦的美少年一忽儿说有杀身之危,一忽儿又说不怕,倒底怎样,他也搞不清楚。

  韦千里又道:“他年如果有机会重见,其时如我一身琐事均已了断,我们灯下添酒,从容细谈今宵你所想知的事情,我留下的金叶,足可助你苦读膏火之资,祝你围场得意,脱颖而出。”

  李慕曾忙道:“韦兄的金……”下面谦辞之言,尚未说出。却见韦千里含笑挥手,灯影微摇中,人已不见。

  李慕曾嗟吁连声,急急走到窗前,探头外望,忽然叫道:“韦兄请回来……“四下一片静悄悄,黑夜中一个人影也没有,他这一声叫唤,陡然惹得四邻犬声大作,此呼彼应。

  李慕曾垂头丧气,坐倒椅上,凝眸对着灯光,忽然叹口气,举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子,自艾自怨地哺哺说道:“李慕曾啊,你真是个大糊涂蛋,竟然让那韦侠士走了,他分明便是古衙押一流人物,你的心事,何不对他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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