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命运的迷局 [3]
梦娑赤裸裸地坐在柔软的康康草上,向着冰蓝色的幽凰月,毫无遮蔽地在我眼前舒展她纤秀的肢体,微蓝的月光落到她的身上,似乎要将她融化,我有一种心跳的感觉,尤其是当她望着我微笑的时候。
“坐过来!”她语气平如同月光一样平静柔美,但我却当是一种命令,我坐了过去,顺从得像一只小小的白埃狮。
“反正无聊,说说你的事好吗?”她看着我,用一种乞怜的神情。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我没什么事说得。”“真笨,唉,好吧,说我自己吧!”她幽幽地说,她第一次用这种忧郁的神情对我说话:“我是望月人,嗯……什么时候呢?阿爸死了,我与阿妈被撒兰人俘虏……”然后,她沉默了很久,凝视着那轮冰蓝色的月亮。据说,沧流的望月部落里,幽凰是仅次于凯比特的大神,望月凝聚了它的灵光,是美人辈出的地方,每年七月满月之时,他们都会奉献族里最美的少女,作为幽凰的侍女。我很想问她是不是真的,但我没法开口,因为,她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哀伤:“我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妈妈被卖到什么地方……”蓝色的泪水在她的眼里滚动,我无语,我微微颤抖,残酷的凯比特呀,你既然创造了人类,为什么又要给予他们这么多苦难?
我开始痛恨这个无所不能的大神。
“购买我的主人将我们带着,关在龙犀拉拽的笼子里。”她望着我,擦干眼泪:“你看到过龙犀吗?”我摇头。“比驼龙还要大!”她露出夸张的神情,用力张开双臂,似乎打算用手将庞大无比的龙犀抱在怀里。看到我惊诧的神情,她快活地笑了:“但也比驼龙还要笨!”
“我们穿过了整个撒兰。”她神情又黯淡了下来:“许多人都在途中死去,尤其是经过红魔领地的时候……”她又望着月,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可怕呢!”
“好可怕呢!”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当时没有引起我多少感触,直到若干年后,我穿过那片大沙漠时,才领略到梦娑那种心有余悸的滋味。“穿越撒兰!”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可怕的经历。撒兰的确是个可怕的地方,虽然也有它的可爱之处,但二者之间是一种明显的不对等关系,用圣耶沙的话说:“一个巨大的不等号横亘在二者之间。”
在红魔领地的克拉斯岗上,我眺望那片被努努神的鲜血染红的土地,火红的尘埃冲天而起,悬浮不下,将天空也染成了红色,巨大的旋风随时会带来死神的诅咒,“安泼拉”妖龙的巨吼在地底轰鸣,它将无穷的巨足延伸到大地的深处,用火热的熔岩凝聚自己的力量,这个红魔随时可能将它的腕足伸出地面,裹食沙漠中往来的生命。
我不知道,为什么凯比特会留下那么可怕的妖物,它为什么不施展伟大的力量,用扫帚将它们一扫而空。但是,让后人惊叹的是,在红魔领地四周寥寥的原野上,诞生了不可一世的温薛斯,他和他的父辈从红魔领地崛起,缔造了红魔骑士团,这些吃砂子长大的骑士们无所畏惧,强悍到不可思议,在统帅带领下,穿着赤色的铠甲,横扫了整个撒兰。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过来的。”梦娑在那个夜晚这样告诉我:“我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跟我在一起的女孩子大都死了,只剩下我和另外十个,我们彼此扶持,十分要好,但是,当我们到达日风城的时候,波苏的军队又来了,最后,只有我活了下来……”她的神情让我看着想哭,可……我是男孩子,我不能在哭泣的女孩面前哭泣,于是,我将她搂在怀里,一种微妙的感觉掠过我的身心,是怜悯吗?也许是吧!
当冰冷的躯体在我怀里渐渐温润的时候,我正望着天上,看到冰龙与幽凰带着让人眩目的华丽,彼此追逐。宫廷里遥遥传来“伏瓦琴”哀伤到柔美的韵律,仙娜曾说,那是苏兰格尔的琴声,只有她的琴声,才会凝聚如此的哀伤和忧郁,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弹得这样哀伤,但她的哀伤却将天上这对恋人的追逐渲染得如此无奈。很久以后,我曾经这样想:世间所有在它们身下相拥的男女,望着它们,都应该感到莫名的幸福。因为,看着它人失去的痛苦,才会发觉自己拥有的可贵。但是,年仅十二、少不更事的我,从没想过当时的夜晚有这样或那样的涵义。只有当我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的脑海中,有着一块如此纯净的记忆,就像夫朗特山的火晶石,恒久而美丽……
第二天,梦娑被抓走了!
虽然仙娜默不作声,但我知道,是她背叛了我!
我不用猜测,我们彼此都深深地了解对方,甚至可以将手伸进对方的心口,直接触摸对方的心灵。
当我明白一切的时候,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惊诧、屈辱、忿怒、悲伤……或许都有些,或许都不是,后来,我坐在亚洛岗顶想了很久,我发觉,那种感觉叫迷茫。
也许她是对的,后来我这样想,如果不这样想,我或许会疯掉。因为,这件事的结局有些出人意料。
梦娑从头到脚,都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蛮迦,她被抓住时,默不作声。在押解的路上,因为她的柔弱,没有人给她捆绑,所以她有功夫从大腿上抽出我家收割香花稻的小刀,刺进了光头赫颉的心口,那个满手血腥的家伙当场放开她的脖子,倒在地上,然后,她割断了一匹皇朝骑士拴在路边的风牡绳子,跳了上去。
没人知道她怎么学会驾御风牡,但据说当时她的身手出奇的矫健,她或许能够逃走,但不知道为什么,炎罗突然出现在城门边上,枪尖上挑着一串猱猊和樱鸡。
他将梦娑从风牡上抓了过来,却被她狠狠一口,咬在了手背上。
据很久以后,仙娜告诉我,当时炎罗完全呆住了,傻傻地看着梦娑咬着自己的手,鲜红的血从她的嘴角流下。
成片的刀枪涌向这个倔强的蛮迦。
接着,炎罗的长矛划过了天空。六个努孙战士虎口流血,倒在了他的马前。然后,他抱着还没松口的梦娑绝尘而去。
再然后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当我再次见到梦娑时,她穿着华丽的羽纱,低着头,蹑手蹑足跟在炎罗的身后,手中捧着他镌着猛狷的头盔,从回廊里走过,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
后来,我知道,她成了炎罗的侍妾。
那时,又一个天球节结束,凯比特进入了冥星二年。
也就在这个天球节的第二天,我成为波苏王府最强的神步棋手,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佩戴上冰龙棋师那顶高高的帽子。
第三天,我进入了“棋神堂”,和曼育最优秀的棋师们对局。
波苏返回了亚洛城,他看上去很疲惫。当天晚上,他召见了我,对我的年纪感到有些吃惊。曼育是一个尊重智力的国度,他很高兴在他的棋师中出现我这样的人。然后,他与我对局,他的棋路很刁钻,但不够大气,他不善于把握某些长远的棋路,不善于在棋盘上设置不可测度的迷局。
“与棋师对局,你不能输!”楚雨这样对我说:“但与权贵对局,你不能轻易的赢,有时候不得不输!”
也许我年少气盛,我总是喜欢站在胜利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我从来不按楚雨的话下棋,只要我有机会,我不会让任何人从棋盘上夺走属于我的胜利。
对波苏也一样。
他的脸色变得铁青,常静海一样的颜色。他捏着棋子的手微微颤抖,迟疑不决。他已经输了四盘。一旁的炎罗狠狠地瞪着我,楚雨露出焦虑的神色,我想,他一定很想把我从棋盘上拉下去,打我两个耳刮子。
但我不在乎,让波苏惨败,是一件让我兴奋的事情。
气氛似乎凝固了,我感到雨前的浓云在我头上聚集。但一切都无所谓,胜利就是胜利。波苏落子,轮到我了,我拈起了棋子,还有三步,我想。楚雨大概也看出来,他的脸色煞白,波苏看着我手的落向,紧紧咬着嘴唇,他也明白了我的心意。但明白也无济于事,这就是凯比特的步伐,不可阻挡。
我被撞了一下,我的棋子拿捏不稳,落在了另一个地方。
“哦!对不住!”我听到一个声音,我僵住了。梦娑轻手轻足,将一杯滚烫的芙蕸露,放在棋盘边上,然后,低着头,退了下去。
波苏神色愉快起来,他迅速地落子,局面瞬息间发生了巨变。他很快完成了神的第七步,我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波苏发出高兴的笑声,像桀鸟一样嘎嘎鸣叫,然后,他笑着对我说:“如果,你明天能够成为神棋手,我就让你做古古!”
“我可以不做古古!”我沉默了一下说:“请您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
“该死的努孙人。”炎罗一定对我忍无可忍:“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波苏挥手制止了儿子的咆哮,看了我半晌,说:“你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你做了古古,你就能永远脱离卑贱的身份,成为上等人,你能获得蛮迦、努孙,还有……”
“请您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我继续说。
“我很少收回自己的话。”他脸色变得阴沉:“给你最后的机会,在我的恩赐和你的要求面前选择其一。”
“请你让我妈妈不再做莺奴。”
“你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望着我,确认我的认真程度,好半天才说:“好吧,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知道,你现在是我王府里最强的冰龙棋师,如果你明天不能打败皇太子府里的乌克特和其他的棋手,成为神棋手,我将很没面子……你明白吗?”很有威胁的眼神,我完全明白,如果不胜利,就将面对死亡或者别的什么酷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走出波苏的卧室,微微的凉风拂过我的面颊,我向着洒满星光的夜空,舒开了我的胳膊,我心情格外舒适,我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呵,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