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 - [小椴]

第一章:阿榴 [5]

  女人照了照镜,又一次看到了那瘤疤的狰狞。……从那以后,她一学艺就是十多年。学艺时唯一的安慰就是偷偷回城去偷偷地看宁默石。她看着他怎么从一个清秀小童长成了那样爽朗的一个子弟。她爱极了他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还曾用了才学得的功夫偷偷进他房里半夜里把它偷了出来。

  可她敢偷那衫子,却不敢偷偷亲一下那个睡熟了的十七岁少年鼻峰下面的唇齿。她后来还是把那衫子偷偷地放了回去,因为,他只有那一件像样的长衫。他很穷。可让她安心的是,自己把那衫子的襟襟角角都吻遍了,他再穿在身上,自己也等于吻遍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地方了。

  她还偷偷帮他洗过内衣裤,脸红红地看到上面的硬巴巴的痕迹;她夏天半夜里隔着帐子看到过他睡梦中一些自己不知不觉中流露出的秘密……而这些,他都不知道。

  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三年,他就进了开封赶考去了,她却为了习艺离不开师门重地。她那时那个恨!她师门的功夫要想修到大成离不了一个“恨”字。以后她就失了宁默石的消息,却在出师门后在江湖上闯出了头等狠辣的名声:“锥心女”!

  这三个字直到十来年后,三年前才开始在江湖里沉了下去,不再有什么人提起。这一切只为,她重新遇到了他,那个狠心短命的——但,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有盼头的宁家子弟。

  女人默默地回想着她的半生。她和默石是始终不同的:她就是街头市井打滚出来的一个小野女子;而他家,虽说穷,却终究还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一生,她对于他,本来只能远远望着的。

  ……那一次重见却是为她受到仇家追杀。她亡命地逃到了开封城里。可开封城里也有仇家的陷阱。

  是宁默石出手救了她。他依旧不会功夫,可半个开封城的势力那时都已聚在他的手下。他不是进京赶考去求功名了吗——女人当时想,怎么最后却在开王府里做了一个师爷?

  她更不懂他了,只是他那一身惨白的衫子下面,瘦瘦的骨头更加爽俊得让她窒息。

  更让她窒息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累了,在他一句挽留下就留了下来。从此,她就成了宁师爷的人。

  开王府里的人也都不由尊重她到十分十。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进京赶考——他这样的人在她心里生来就是该当状元的,该骑马游街让所有闺中女子扒着帘缝儿掉眼珠子的,虽然她也想不出他当状元后还该干什么去。

  他只是不说话,但他还记着她,他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若有意若无意笑道:“小时我是个孤儿,是个遗腹子,没谁看得起我,只有你对我最好。现在,我也想让你幸福,我能做什么让你幸福的事吗?”

  她当时盯着他的眼——他的话温和得让她连羞都忘了,她说:“能让我幸福的……”接着她失神了,没控制了,狂癫了:“……只有你。”

  ——就是如今回想,她也想得起自己半催眠状态下说出的这句话时怀着怎样一种深情……此前她一直小心地用头发遮着自己左半边脸上的瘤子。她其实不敢奢望他会娶她,她只是在他面前说不出假话。

  宁默石却只静静地望着她,像很了解她似的,半天才道:“本来不该的,但既然,你是一个这么不同寻常的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娶你。”

  她当时都幸福得蒙了。她用手扒开自己左脸前的头发,没有再说一句,只是直面着宁默石,让宁默石看着她的脸——她不要他觉得自己在骗他。

  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就为这个,也娶你。”

  女人叹了口气,园里真空,这是宁默石的园子,也是她和他的家。婚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可婚后的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过她一次?

  这件事在她心里也千寻思万忖度过无数次,可她还是得不出答案。她也没发现过宁默石有别的女人。

  “他就是不一样的”——女人这么想,也就认了。他是男人,既然他都觉得这样好,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让她不能认命的是另一个女人。直到看到那一个女人,看到宁默石看着她时怪异的眼神,她才明白:默石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为什么留在这开王府里屈尊当一个什么师爷,为什么放弃了他自己的功名事业。

  那个女人就是西林春——她也是开王妃。

  她这个绰号,是因为她的美,美得就像开王爷家城外最美的园林——西林的春。她甚至还被那些文人比作“宓妃”和“洛神”。阿榴不明白那些典故,可那称赞的语气她却懂。一点酸就在她心底发了芽,破开土,长出一颗颗利齿,从里面向外咬了出来。

  她忍了三年,终于从几个月前,开始在榴莲街夜诱。她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婚姻,也不知宁默石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可她只能偷偷地背了他在暗街里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西林春——他有他梦中的西林春。而她,只是他一个空有名分的“瘤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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