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一只布包袱 [2]
白老大又大大喝了一口酒。
两位老人家平时的物质生活,属于世界第一流的水准,这时睡在晚上还要起来找臭虫的小客栈中,倒也不以为苦。上海市的南市一带,近年来,并没有什么发展,一切和几十年前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人更挤,一切更加残旧。
熟悉的环境,带给他们太多年轻时的回忆,他们有太多的地方可去,可消磨时间,在一幅残破的砖墙之前,他们可以站上老半天,啼嘘时光之流逝,自然环境差些,也不以为苦。
等到三天之后,他们跑遍了上海各处,才定下心来,找到了一个收藏近代史中有关上海部分的机构,两人又埋头埋脑研究有关小刀会资料。
在这三天之中,机构的主持人,看出这两个老人大有来头,对他们十分客气,他们透露了要找小刀会详尽资料的意愿,那文史馆的馆长道“有一位文史委员会的会员,和两位差不多年纪,专门研究小刀会的历史,两位是不是见一见他?”
白老大和哈山大喜:“我们应当去拜访,请先代我们联络一下。”。
于是,三个老人,在一所可以列入国家一级保护文物的屋子中见面,互道慕之情——其实在这以前,谁也没听过谁的名字。
那位老人家的名字是史道福。年事虽高(比哈山、白老大更老),可是身体硬朗,思路清楚,和哈山白老大,正是同一年代的人,到了他们这种年纪,能遇到同一时代的人,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三个人讲起上海的旧事来,忽然提到上海有一处地名叫“郑家木桥”,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道:“那里其实有过一座木桥的。”
三个人互望着,感到世界上知道在郑家木桥真的曾有过一座木桥的人,可能已不超过十个,而他们三个居然能聚在一起,那真是难得之极,所以更加莫逆,真正的一见如故。
可是虽然如此,史道福老人在那种每个入都怀疑另一个人的环境中生活得久了,心里话,还是不会立即向别人说出来。他们先就小刀会的历史,高谈阔论了三天,然后,到了第四天,三个老人都略有酒意时,史道福才问:“两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小刀会的历史感兴趣吗?”
白老大和哈山是何等样人物,早就感到,在这三天之中,史老头虽然和他们倾心相交,也提供了不少小刀会的历史,可是总有点吞吞吐吐,有好几次欲语又止的神情,落在两人的眼中。
两人也私下商量过,一致认为史道福的心中,另有秘密,未曾说出来。
他们自己是老年人,自然知道老年人的心理,老人如果有心要隐藏什么秘密的话,那除非他自己愿意说出来,不然,没有什么人可以强迫他讲。要是他自己不主动说,那么这个秘密,也就永远不为人知了!所以,哈山和白老大十分小心,绝不试探,唯恐打草惊蛇——虽然他们当时不知道史道福究竟有什么秘密。
直到那天,史道福这样一问,哈山和白老大互望了一眼,白老大打了一句苏白(苏州话):“来哉!”意思是史道福快要说出他的秘密来了。
哈山装作若无其事:“不知道,如果你不方便说,不说也不要紧。”
愈是叫别人不要说秘密,人家就愈是要说,这是人的通病,史道福也不例外,可是他又呷了一口酒,添了半天嘴唇,把口中的几只假牙拿下来再放上去,足足过了两分钟,哈山和白老大两人都几乎忍不住要骂脏话了,他才道:“我上代,和小刀会……有过一点纠葛,由于我上代……做了对不起人的事,不是很光采……这是一个大秘密,至少有七八十年没人提起了!”
白老大和哈山等了半天,憋了一肚子气,却听得他扭扭捏捏,讲出了这一番话来,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哈山首先忍不住,发言“触霉头”:“是不是你上代曾经告过密,把小刀会送到官府去过?”
上海话之中,说话“触人霉头”的意思,就是不客气,不说好听的话,故意令对方难堪,再俚俗一点,可以说成“煤球一吨一吨倒过去”,有种非令对方下不了台不肯休止的刻薄。
哈山这时候的话,也就够刻薄的了。因为根据中国民间的传统,同情总是放在造反的一方,不会放在官府的一方,那是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统治所形成的一种民族叛逆心理。小刀会在上海造反的前因后果不必深究,敢于和官府对抗,而且官府又和洋人勾结,那就足以令小刀会在传统之中变成英雄。
哈山那两句话,等于是说史道福的上代,干过官府的狗腿子,这侮辱可算是相当大。史道福一听,立时瞪大了眼,涨红了脸,十分生气,可是他在喝了一口酒之后,怒气消失,叹了几声:“不至于那么不堪,可是也……实在对不起人,我说的上代……是我的叔叔和阿婶,我自小丧父,娘走得不知所终,是叔叔和阿婶养大我的,当时,我叔叔是一个手艺人,专替人补鞋子,在一个弄堂口,摆一个小摊子,事情发生那年,我四岁,已经有点记性了!”
他说到这时,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像是对于自己能保持四分之三世纪的记忆,十分自傲。
而哈山和白老大两人,在这时,不禁面面相觑,啼笑皆非。
他们绝未曾想到,史道福竟然会“从头说起”,他四岁时发生的事,如果一直说到现在,那什么时候才能说得完?而且,这种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听来有什么味道?只怕会把人闷死!
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所以不约而同,一起张大了口,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这样的“暗示”,一般来说,都相当起作用,可是在史道福面前.一点也没有用,史道福一面指着自己的脑袋,一面继续道:“那天下午的事,我还记得,我刚把一个客人的皮鞋,送到一间大菜馆子里去回来。大菜馆子里食物的香味,令我一直咽口水,咽到了弄堂口的鞋子摊前。
哈山和白老大苦笑,互相举杯,喝了一口酒,心想没有办法,只好听下去了。想想一个穷孩子,进入大菜馆子(西餐厅),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而大是垂涎的情景,倒也相当动人,所以第二个呵欠,就没有打出来……
史道福继续道:“一到弄堂口,我就看到一个人,抱着一个‘蜡烛包’,在和我叔叔说话,叔叔的样子,像是十分为难,那人好高,我要抬高头,才能看到他的脸,我及不到他腰高,所以一走近他,就看到他腰上,别着一把雪亮的小刀,刀柄还挂着红绸,神气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