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一只布包袱 [3]
史道福讲到这里,停了一停,向哈山和白老大两人望了过来。
两人在这里,非但不打呵欠,而且听出点味道来了。史道福所说的那个人,显然是小刀会的人,那时正是小刀会在上海风云际会的好日子,何以一个小刀会的人,会和一个婴儿连在一起?
(哈山和白老大是上海人,自然一听到‘蜡烛包’,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知道包中一定是一个婴儿。)
他们正是为了追寻小刀会的资料而来,有了这种活生生的资料,自然求这不得。
所以,史道福一向他们望去,两人就连忙做手势,请他说下去,尤其是哈山,天生最喜欢听稀奇古怪的故事,态度也就大是前据后恭,连声道:“请说,请说!”
史道福侧着头,毕竟年代久远,他要搜索记忆,才能说得下去。
“那人把那‘蜡烛包’向叔叔手里送,叔叔却不接,我看到包着的那个小囡,眼乌珠转动,样子十分可爱,就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头.那人却顺手把‘蜡烛包’送到我手中!”
白老大“啊哼”一声:“小刀会的人托孤,这倒有点意思。”
哈山一下子拍在白老大手背上:“你别打岔!”
史道福反背双手,摆出了一个抱住了婴儿的姿势来,还左右摇了两下。
(中国的武土拉弓射箭的时候,标准的姿势是“一手如抱婴儿,一手如托泰山”,可见抱婴儿,是有一定的手势的。)
史道福的神情,完全沉浸在遥远的回忆之中,他道:“那时天十分冷,弄堂口的风很大,那小囡的脸,冻得通红,我忍不住用自己的脸,去贴了贴,小囡反倒笑了起来,我感到有趣极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吸了一口气:“当时我只顾逗小因玩,没有注意那人和叔叔说了些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手中一紧,那人又把婴儿抱了过去,抱了好一会,才交给了我叔叔,就大踏步走了开去。我叔叔抱着小孩,神情十分紧张,忽然道:‘快收摊子,回去再说!’摊子我是收惯的,收了摊子,跟着叔叔回去,叔叔把小孩交给我抱着,我一路逗他玩。”
白老大听到这里,略为不耐烦:“请你说得简单一点,不必太详细了!”
史道福“嗯”了一声,好一会不言语,哈山瞪了白老大一眼,怪他不该打断了话头,过厂几分钟,史道福才道:“当时我年纪实在太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长大了,想想,知道那个人……一定给了我叔叔不少好处,托我叔叔照顾这个婴儿,因为不多久,我叔叔就忽然有钱买房子了,嗯,就是现在我住的这房子,历史悠久,他的日子也好过起来,不再摆补鞋摊子,可是,他并没有好好照顾那小囡。”
哈山可能是由于自己是孤儿出身的缘故,所以十分紧张婴儿的遭遇,忙问:“你叔叔把那孩子怎么样了?”
要知道,那时的人没有现在文明,路上有个死婴,决不会有人去过问,都当垃圾处理,若是他叔叔受了人家好处,又起了坏心,那婴儿可危险之极。
史道福对哈山的问题,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然后才道:“那婴孩在叔叔家三天,阿婶不喜欢他,十分嫌他,反倒是我,觉得多一个小弟弟很有趣,有一天晚上,我听到阿婶和叔叔的对话,才知道阿婶不喜欢那孩子的理由。”
史道福说到这里,五官挤在一起,显得他脸上的皱纹更多。任何老人当然都曾年轻过,有过童年,当他听到他叔婶对答时候,他就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孩子。
当时,他叔婶的对话,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来说,听得懂的,自然只有三四成,可是由于这一番对话,在他脑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一直在反复琢磨,随着渐渐长大,终于领悟了其中的意思。当他在那么多年之后,向哈山和白老大说出来的时候,他自然是已经领悟了意思,懂得了当年他叔婶的对话的。
他先听得婶婶说:“你真准备把这小赤佬养大?”
他阿婶自然是在和他叔叔说话,他叔叔沉吟了一下才回答:“他留下的钱,养一百个小孩都够,总不能……答应了人家不算!”
史道福的评语是:叔叔是老实人,可是阿婶十分精明,唉,穷透了,精明全是穷出来的!
阿婶立时道:“不行,第一,小刀会造反,捉住了是要杀头的,你收留小刀会的小孩,不杀头,只怕也要吃官司,坐监牢!”
叔叔咕哝了一句:“小刀会的钱你倒要!”
阿婶的回答:“钱上没有刻着名字!”
叔叔辩了一句:“这孩子的额头上,也没有刻着是谁的儿子,就当是你和我生的好了!”阿婶叫了起来:“你要死快哉!你不看看,这小儿鼻头高、眼睛大,皮肤的颜色象皮蛋,十足是个杂夹种,你同我生得出?”
史道福的阿婶讲这一番话的时候,自然是道地的上海话,(杂夹种)者,混血儿之谓也。
阿婶这样一说,叔叔也犹豫了起来:“看看倒真有点像,人家说,杂夹种愈大,愈是看得出来,唉,这……怎么办才好?”
阿婶十分果断:“掼脱伊。(扔了他。)”
史道福又有补充:“我听到这里,几乎直跳了起来,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扔掉就扔掉?可是我很怕阿婶,假装睡着,一声也不敢出。”
哈山听到这里,更是紧张:“后来怎么了?”白老大呵呵笑:“哈山,你遇说故事的老手了,他不会爽快说出来的,一定要吊着你的胃口。”
史道福大摇其头:“不是吊胃口,事情总要来龙去脉说清楚了,听的人才有味道,一部(红楼梦),也是这样子罗罗嗦嗦说下来的,若要直截了当,说几句话,就可以说完,还有什么看头?”
哈山高举双手,作投降状:“好……好……由得你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史道福叹了一声:“我叔叔当时也反对。”
他叔叔说:“让我想一想。”
这一想,好久没有声音,史道福毕竟是小孩子,也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被婶婶叫醒,看到婶婶正在床板上,用一条破棉胎把那小男孩包起来,那条棉胎的棉花,已硬得和石头一样,颜色发黑,上面的网络,也破的破,断的断,包好之后,用一条草绳,扎了几转,这时,叔叔从外面进来,拿了一张报纸,报纸包着两根油条,所以有一大半被油浸得成半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