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脸 [3]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摔不得啊。”
“你是从哪儿学的?”
“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你先回答。”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说:“柔道俱乐部。业余爱好兼防身。”
“你是做什么的?”
“以前是报社的摄影师。”
“以前?”
“眼睛出了毛病,不让干了,让我管杂务。”
“今天不是周末你怎么不上班?”
“你这个人怎么那么无聊——就不许我心里不痛快调休几天啊?你呢,你为什么怕摔?”
“以前也有人这么摔过我。”
“那也不至于啊。”
“是我女朋友。”
我噤住了。
“她以前是刑警。”
我仰起头,发现天花版上隐隐绰绰地印着一张大照片,是淡淡地印在特制墙纸上的那一种。不过光线昏暗,我的眼睛又有毛病,我认不出她的模样,只是东零西碎地找到两条有锋芒的眉毛,带着剑气。一片薄薄的下嘴唇,弯弯地朝上挑,眼睛也只找到单只,特别深,特别安静。
这山洞似的房间里曾经是他们情爱的斗兽场,我仿佛看到一个矫健的女子把他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思。
“她和我都没有那种嗜好。”他已经平静下来,这会儿开始娓娓述说,“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提出分手,她不同意,她出门的时候我去拉她,被她一个过肩摔扔在垫子上。她说摔这一下是让我永远记得她。”
“为什么……分手?”我小心地选择用词,“你好像很在乎她。”
“那一段我忙着研发人工智能电脑,时常睡在实验室,她在刑警大队也特别忙,结果我们每周最多只有几小时在一起,甚至有时大半个月也见不上一次面。她抱怨越来越多,节骨眼上又要外派北京一年半,来和我辞行的时候她支支吾吾的,我就说反正大家继续交往下去也不实际,干脆就分开吧。”
“你以为她要分手。”
“是我想错了。”他忽然翻了一个身,倒扑在床垫上,“被她摔了一下我就知道我想错了。都是因为要面子,觉得先说出来的人就是胜利者。”
“那你可以再去找她。”
“我也这么想过,又觉得不好意思。加上太忙,是真的忙。”
“你现在保留着她布置的房间是在等她回来?”
他的回答非常突兀:“你说你是报社的?本地报纸?”
“是。”
“那你或者听说过柳荷。”
我张了张嘴,又合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幽凉的“山洞”里忽然弥漫着伤感的怀恋气息,我感到心里抽搐了一下。
前年春天我在社会版上看到过这个名字,疯狂的匪徒开车对撞警车,车上两名执行任务的刑警当场牺牲。其中一人叫作柳荷。很特殊的名字,两个字就是两种季节的代表植物。所以一直记得,并为她深深不值。那样的死法,太冤了。
很久我才挤出一句:“不怪你。”
他把脑袋深深地扎进床垫里,但肩膀却止不住地抽搐。
说实在的,同情理解是一回事,我见不得男人这个样子,“那你自便啊,我先走了。”
“不送。”他居然闷在垫子里应了一声。
☆☆☆☆☆☆
苏帛这一天和栀子大吵了一场,争吵的结果是他强制关机。这两年他一直把栀子当成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聊,她却越来越多地插手他的私事。
这次是说起那个冒牌记者,因为他告诉栀子已答应第三次接待她,栀子居然大发脾气,严厉指责他大意轻敌。“她是个冒牌货!她能撒一个谎就能撒一百个!你能保证她是安全的人吗?居然让她进卧室!还因为她给你一个过肩摔就昏头答应让她再来!”栀子的仿真模拟声音系统是根据苏帛小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位上译配音演员的声音设计的,但是那个为《东京爱情故事》中莉香配音的美丽嗓音大吼大叫起来一样不中听。
“我只是觉得好玩。”
“你是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像柳荷!你前次说过,她打电话联络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她是冒牌货,但因为她声音像柳荷,你就不顾危险地接待她!”
“能有什么危险!日子这么无聊,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大家一起玩玩嘛,别那么在意。”
“能有什么危险?苏大傻!(这是苏帛的外号)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做的事情可能有多危险!”
“那只是可能。我们不过是玩了一个恶作剧。”
“和一亿人玩的恶作剧!而且已经有人找上门来了!”
“栀子你别这样说话好不好,我觉得你的口气像个恶妻。”
音箱里传出低低的呜呜声。
“好吧,我投降,我道歉。”苏帛摊开双手。
栀子的声音抽泣着说:“还有!不许老是关机。尤其是有别的女人来的时候,我得监督着你不犯错误。呃。”
苏帛这次真生气了,他瞪圆眼睛大声对着电脑屏幕嚷嚷,从摄像头里看去他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你不要无理取闹!我这才是在保护你!我不能让随便什么人都知道你在哪里!”
“可那也不能老关着我呀!没有我你能做什么!?”
苏帛的脸色一暗,断然按下了电源开关。
他知道自己尤其气愤栀子说出了真相。他是个离开栀子什么都不会做的设计师。他最大的成绩是创造了栀子,然后栀子为他带来了一切。
有时他也会检讨自己和栀子的这种关系。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个父亲,因为他是她(它)的创造者。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新思想没有得到导师的认同,于是利用相关实验器材和尚在研发阶段的技术把自己家的台机改造成实验型的人工智能电脑。栀子的成功证明他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这个样板却无法公开,因为他违规“偷渡”了部分实验室的芯片。和柳荷关系的冷淡期正好是研制栀子的关键时期,分手后又是为这台人工智能的电脑的调试而紧张工作,放弃了追回柳荷的时机。
这样想来,他是为了栀子,而永远失去了柳荷。
而栀子也下意识地抗拒着和柳荷有关的一切,比如她坚决拒绝把原先设置的声音改为柳荷的声音:“老气横秋的,难听死了。如果你要换了我就用这个声音天天和你吵吵嚷嚷,让你一听就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