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章 生存 [3]
从前天早上起,他就在阿家巷与阿家公对峙。
在阿家巷深处,有个小小的卤肉摊。阿家公对外的身份就是卖卤肉的。
楼死后,他卤肉的生意还照常在做。只是他的菜越来越咸——怎么会不咸?因为他时刻地在想忘记楼。他想忘记的是:他是他生命里的盐。啊!没错,他是这人群里的盐!
这可场生活中最后的那一点咸味也没有了。这小巷,这城市,这场人生,这个躯壳,简直就像是一个脏脏的锅里、没有盐却强迫人要吞下去的寡淡白腻的肥肉煮白菜。
小招就站在小巷过道的另一端,距阿家公不足一丈。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阿家公的卤肉摊。
他的手就在怀里,怀里是他的短剑。
他的剑法取名“长跽”。
——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他从第一眼起就明白这老头儿不好对付。
所以他不说话。
——他会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这个城市中,起码有一半的人这老头儿会认识;另一半的人,这老头儿看过一眼就会知道他们的出处、想法以及目的。
——那是个脏肥的身体,几十年人生的垢渍累积在他的身上,那是洗不尽搓不掉的污渍。小招看着他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看着他脏污的指甲与趿着的稀软的鞋,看着他皮摺间翻露出来的黑垢,要看出他那些肥肉里掩藏的秘密来。
……楼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城市里才有的怪物?
在他……出生于那样的板栗花开处之后。
他们这么对峙,已足有三天。
三天后,阿家公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声:“红猪手要不要!”
他没有看向小招。
可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小招知道那是招呼向自己的。
他缓步向前。
“多少钱?”
阿家公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指上还戴了个足金镶翠的大戒指。
满巴掌——小招皱皱眉,掏出五文,阿家公摇头,掏出五两,阿家公摇头,小招一咬牙,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阿家公还是摇头。
小招就怒了,他刚要发作,阿家公却飞快的把那红猪手用一张纸包了起来。
那张纸是一张很廉价的草屑纸,可上面有着瘦硬得不识规矩的字。
油登时透纸而出。那字迹在油透了的纸上有一点枝柯纵横、瘦硬欲出的架式。
小招忽然吸了一口气:“五根条子?”
阿家公终于点头。
小招一咬牙:“好,可我现在没带。”
“我信你。”
阿家公把那只包着纸的红猪手递了过来。
小招接过就走。一边走,一边咬着那咸得齁人的红猪手。他药一样的吞下去,吞了好久后才展开了那张纸。
那张纸原来是张帐页。
那帐本上的数目合在一起,好象也不到三两七钱银子。
——东门外的杨正槐。
小招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一个一脸老实的估衣匠人。
小招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照到估衣铺里的灰尘上,灰尘似都长了霉,霉变做了翅膀,托着它在空气里飞。
“就是你,买凶杀人,杀了七年前的九城总管莫过竽?”
杨正槐的脸色就变了。
“我不是刑部的,我只是来听故事的。”
小招意态平淡。
“可我舅舅是刑部的。”
小招的话忽变得简短而尖刻。
杨正槐怔倒在估衣铺里。他先是思想一片瘫软,接着身子一片瘫软。他陷在那把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扶手椅里,像一件搭在上面的脏衣服,旧得都再提不起来,像我们印像中千疮百孔的过去的日子,搭拉在时光沙海上的瘫痪的钟表。
“……不是我……”
小招的眉毛方一立。
杨正槐的思维似乎终于挣扎出一点活气来:“我想买,可他不卖。”
“是我老婆。”
“我老婆那一年去莫府收莫府家人的旧衣服,那一去好久。可收回来的不只是一大篓旧衣裳,还有免费送她的一个肚子里没穿衣服的孩子。我问她,她就只是哭,再不说话。她的眼泪就像是浆水,浆得我那件衣服都竖起来了,浆得我从来不敢发怒的心都硬起来了。我拖着她到莫府去讨说法……”
“可进了门,我就不敢高声大气了。情由刚说出,她就被弄进后院听莫府的婆娘们盘问。我在前院里站,站在那些仆役家人讪笑的目光里。那时我就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来。好久好久,我才见我老婆突然捂着肚子爬了出来。她一路爬,一路还流血。我忽然不怪她了,哭着把她拖回家。她的小衣上一直在滴血,滴了一路的血。那个不成形的小肉块崽也在路上滴哩搭啦地掉了下来。我看不得她金黄的脸色,不敢在家,趴到东门口就一直在哭,直哭到深夜。哭得都想把自己挂在那颗歪脖子的树上。”
杨正槐的脸上一片空白。
叙述淘空了他的情感,没有控制力的他几乎梦呓般地说着:
“那时,一个年轻人忽经过我身边。我认得他,这里很静,几乎一直是他一个人独坐的地方。我占了他的位——这世上,哪儿都要占人的位置,哭都没地方哭呀!他坐了下来,我也想忍住哭,可止不住,喉咙哑了还在哭。终于,他开始问我了。我其实答不清。,可他问了几句,就明白了。”
“然后,他顿了顿,忽然说:‘你想杀了他吗?’”
杨正槐喉咙里咕噜了两下,空白的脸上涌起点潮红,似乎一点激勇在记忆里涌了出来,隔着时间的厚幛也涌红了他木木的双颊。
“倾了家我也愿!”
“——我这么喊着。”
“你要多少?”
“我忽然猜想出他可能是干什么的。“
“那小伙子看着我,却摇了摇头。‘你雇我不杀,除非你老婆来。’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后半夜,我老婆挣死爬上废城墙头。他果然来了。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就见他嘴皮子动了动,像问了句话,我老婆就点了点头。他又问了几句,我老婆的眼泪就流了出来。那年轻人站了会儿,似乎在犹豫,似乎还在咬牙,忽然低身从我老婆手里拿了点什么,就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