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 [3]

  她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实验室不算太大,共四间房,两间用来存放化学药品和物理器械,另有一小间供加班时临时住宿,而主厅周围摆放着各种实验中的药剂,正中的一尊“千手金刚”就已占据了主厅一半已上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气味,带着淡淡的酸,又似乎有青草叶的微甜,不同液体的蒸汽汇成一股股扭动、纠缠、带着朦胧颜色的气流,幻化出各种形象。呼吸着这样的气息,耳边响着那奇特的合唱,泡泡紧绷的身体渐渐软化,靠着窗台滑坐在地上,看那红色蓝色的烟,在空中一圈圈地绕,绕出一个妖冶的美人跳舞的身姿。美人青蓝色的衣裾忽悠悠地飘过泡泡的头顶。泡泡的瞪大了双眼,凝住一脸惊诧:她认出了这个烟雾揉成的身影,虽然原身的美丽与性感都经过了夸张和放大,她依然认出了这个雾里的女人是梅樱。我的太婆梅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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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梦机”到底是什么?我假设那是一部和“水的记忆能力”有关的机器。我唯一一次看到相关的技术报道,是发布该学说的法国人获得当年度的“臭蛋诺贝尔奖”。那么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充满记忆的水,就如贾苏的水梦机研究从来没有成功过。可是,弥漫着淡彩的水汽从那发黄相片一样古老的年代向我涌来,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我全部的想象空间,它们借着老唱片沙沙的背景声和白光同样沙哑怀旧的声音翩然起舞,一个丰腴而妖娆的夸张版本的梅樱无比真实地向我张开双臂。歌声仿佛从“她”张开的嘴——那个烟雾的空洞后面喷薄而出:

  ——如果没有你,

  日子怎么过。

  我的心也碎,我的事也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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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傍晚,贾苏继续着同梅樱的约会,但总是心绪不宁,惦记与泡泡同处一室的“水梦机”。

  梅樱立刻觉察出贾苏有异常日。

  “贾先生,你有心事?”她用温软的话音试探,这句话带着余韵,如一只弯弯的小钩子,轻悄悄地带住他的话头,一点点往外拉。

  “我有点惦记实验室。”这并不算谎话。“你也该上班了,我回学校看看,今天就不去你那儿了。”

  “贾先生……”梅樱立刻产生了危机感,从偶尔的舞场相见到难得的场外约会,又到如今日日到贾苏的住处给他做完晚饭才上工,她在短短五个月间就促成了两人关系的飞跃。但她总还要担心,倘使不能尽快让贾苏完全接纳她,从良的梦想也许终只是镜花水月。她咬了一下嘴唇,断然说:“那我也不去了。”

  “你……别闹了,想想你家里人吧。”贾苏显然对这样的回答缺乏准备。

  梅樱眼圈一红,叹了口气。

  贾苏微红着脸低下头。他知道两人现在已算恋爱关系,但要他立刻拍着胸脯答应娶一个舞小姐,却还没有那么大的勇气。

  ——我是不是逼他太紧了?梅樱的脑海中无数个念头搅在一起飞快地旋转,她只觉进退失据,但面上的笑容依然是甜蜜蜜的。

  天色已晚,第一抹月光催着梅樱动身了。她从来没有觉得离别的脚步这样沉,女人过于敏锐但有时又会失去分寸的直觉把她祸害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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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找来了可以打开世界上任何一种瓶子的全套器械,准备对太婆留下的瓶子下手。也许是“水梦机”这三个字带给我的联想,我甚至以为容器中盛载的是比陈酒更悠远香醇的旧日梦寐。如果可以,我更希望见到泡泡。

  小时候,母亲曾经神秘兮兮地对我提起,当年太公在上海收留过一个被通缉的女革命党,“那个人非常厉害,是同盟会会员”。这句话在我脑海中埋藏日久,已经生根发芽、抽枝长叶,恣意纵情地茂盛起来。这个二十年代的革命党人,是我心中的一棵树。总在不经意间花开满枝,将我想象中的家族史熏染上清雅而悠远的芬芳。

  我握着工具的手微微出汗,心头忐忑。窗外月朗风清,仿佛八十年多前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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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低垂。一面是朗朗月,一面是北斗星。清风送爽,安抚心灵。但泡泡不敢招摇,在校园里小坐片刻就返回了藏身的房间。她晚上睡不着,实验室的临时睡房里有化学药剂的味道。被褥和床铺还留着男人的体息,让她有点浮躁。半梦半醒中,她如同漂浮在海上,机器运转的隆隆声便是托着她起伏的波浪。

  她迷迷糊糊地听到什么声音,立刻警醒,摸出枕下的手枪,开门,走过让她有点发噤的大实验厅,靠近实验室的大门边。

  “答答”——有人在敲门。贾苏正在门外叫她。“歇了吗?”他问。他当然是有钥匙的。这是君子的礼貌。

  她拉开门,对他随意点点头,不再客套,转身回屋。

  那晚贾苏在实验厅里折腾到半夜,离开时并没有和泡泡打招呼。他晚上过来,多半是怕泡泡擅动他的实验设备,看到她这么有规矩也就放了心。在蒸腾的药剂烟雾中挥汗的时候,他很偶然地想起来应门的泡泡在青白色的月光照映下略显憔悴的脸。像一朵月下的白兰花。那张脸第一次让他感到,这个神秘而冷淡的革命者,原本是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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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苏走后,泡泡醒了。她揉着睡眼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奇特气息混同骤然高涨的机械噪音让她头晕,未完全苏醒的身体摇晃起来。

  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瓶子里的液体在唱歌。

  她隐约在那歌声中听出一点熟悉的韵律。带着微甜气息的蒸汽将她的头部完全笼罩,烟和这些空气中的水珠围绕着她飞舞。她忽然想到,这是她儿时同母亲一起纳凉时常听母亲唱的那支歌——

  小小妹子,上月桥啊;

  黑黑辫子,两边摇啊;

  遇见哥哥,笑弯腰啊……

  她挥舞双臂,扑打眼前的水汽,仿佛这样就可以扑散耳边回响的旋律。可那旋律像是有生命一般,它是一根昨日的鞭子,抽打着她像陀螺一样飞快地旋转。歌声在她脑海中越来越响亮,她在雾水中看到许多依稀的影子,那些往昔的吉光片羽在她四周的水汽中一闪即逝,但是那闪烁的瞬间,却是如此鲜明。唱歌的母亲身后星幕如织的夏日夜空,私塾院里的夏蝉和秋虫,中年就在生活重压下凄惨死去的母亲——她枯叶般的手最后抚过头顶的触感,印刷地下杂志和传单的小车间里浓重的油墨味道,躲避追捕时紧张而恐惧的心跳,广州雨季的闷热气息,还有孙先生在某次誓师大会上慷慨激昂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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