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 [1]
(关于一本家谱与高中时代热爱的女演员)
每个人都得有个理想才能活下去吧?
贾苏的理想是造出一部机器。
泡泡的理想是革命。
梅樱的理想是从良。
这是20世纪的二十年代,在上海,终日可以听到周璇、白光i的歌声,甜腻的、低沉性感的声音在空气中化开,销魂蚀骨。在这样的空气中生活的人,像喝了酒一样,带着微醺的醉意,送走一个个丧权辱国的日子。
——写到这里,我仿佛已经听到了愤怒的抗议,二十年代的上海是个多么革命的地方,纸醉金迷,十里洋场,只是这个城市妖异的侧面。比如泡泡,她就是个不寻常的人物,她属于这个城市的另一面,但此时此刻,却恰巧走岔了,撞进了灯红酒绿的“海上花”。
我想象中的泡泡发型怪异,也许是《刀马旦》里的林青霞给我的印象太深,我毫无理由地认为泡泡留着一个男式的短发,两三寸长,现在看来并不起眼,在当时却过于超前。浓而黑的眉毛,压得有点低,同那双灵动的黑眼珠子凑到一处,三分俊俏,七分锐利,乍看之下,整张脸只剩下了这副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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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泡进门时,海上花门口的女招待以一种类似打情骂俏的动作拍打她的前胸,顺势把一支白玫瑰插进她中山装左上方的口袋。“先生……”
女侍的话刚出口,她还滞留在泡泡胸前的手指遽然弹起,如同惊飞而起的鸟翼。泡泡嘴角牵动了一下,流露的笑意消弭了女招待眼神中的讶异。
“我找人。”泡泡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然后就化入那个流光溢彩的世界,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斑斓的热带鱼在暗夜的波光里游弋。泡泡融化在这一池彩光中,我的想象几乎抓不住她滑溜的鱼尾,正在这时,贾苏出现了。
泡泡走近贾苏的时候,看到他的脸如同一块逐渐浮出水面的石头,坚硬而棱角分明。那正像是很多女人想依靠的那种石头。
可是泡泡不是女人,她是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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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限憧憬地想象泡泡和贾苏的第一次相见,想象他们交谈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你好,我就是你在等的人。”或者,“我是贾苏,你在找我么?”我近乎着迷地为他们设计台词,并没有为这种出乎意料的热情感到对不住故事的第三个主人公——梅樱。
梅樱是我的太婆。在十岁之前,我一直和太婆、外婆和外公共同生活,第一次听到太公的故事是九岁那年。九十岁老太太的记忆力加上九岁孩童的理解力,这个不令人看好的组合并不能成为驱使我记下这个故事的动力。在她过世已近二十年后,我却突然想写下那个原本就不完整并被时间磨损了的故事。起因是一本家谱和一只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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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我回国休假,中国的空气质量比N国差,所以刚回来那阵子我老咳嗽,咳得惊天动地,无法出门。闲在家里便起性整理起陈年的旧物事来。
储物柜里有不少父母从老家带过来的东西,我以前从未留意,这一回却一样样地仔细打量。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挂着一把铜锁,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我好奇地摇了摇锁头,还很结实,可惜没有钥匙。
“里头是什么呀?”晚饭时我问母亲。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你太婆藏着的东西,文革的时候埋在老房子后院里的。”
“有趣有趣。”
“听说是家谱,不过我也没见过。”
有那么沉的家谱?“钥匙呢?在哪里?”
“有钥匙的话早就打开了。老人家去世以后才到我们手里,也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我把铁盒子小心地举起来掂了掂。“不会吧,这种锁不会很难开呀,你们居然等到今天!”
“你要玩就拿去吧。”母亲挥挥手,“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然早些年她也不会过得那么苦。”
好玩好玩。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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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字听涛,号宁江,浙江绍兴柯镇人氏,生于公元一八九四年,逝于公元一九四五年,享年五十一岁。贾家世代书香,自清朝乾隆年间,屡出进士;听涛自小聪慧,勤学诗书……十八岁时,考中庚子赔款公费留洋学士,赴大英帝国之剑桥大学攻读物理、化学两科,获物理硕士与化学博士学位。一九二三年学成归国……
从记忆深处,有一些久远的头绪被这些半文半白的句子牵了出来。这并不是一本家谱,而是太公过世后,他的朋友为他写的小传。纤瘦潇洒的竖行小楷,密密地排列在已发黄变脆的纸簿上。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两个黑乎乎的瓶子,沉甸甸的,摇一摇,里头似乎还装着一些液体。
一九二三年八月,搭乘大英帝国“乌斯兰”号抵达上海……
一九二五年,研制“水梦机”失败。和许氏梅樱结婚。后离开上海,赴燕京大学执教……
我仿佛看到贾苏的形象从夹在纸簿里的照片上溢了出来,慢慢扩大,连微笑的嘴角都在逐渐拉开……
太婆第一次碰到太公时,正在‘海上花’当舞女。她父亲当时在拉黄包车,母亲生着肺病,哥哥罢工游行被枪毙,一家人求生无门,她只好去做了“舞小姐”。
那个晚上,刚刚归国的贾苏受海外朋友之托,带些资料给革命党人,地点在“海上花”舞场,接头的人是个留短发、穿黑色中山装的年轻女性。她就是让我向往不已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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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苏对泡泡说:“这都是普通的资料,你们能有什么用处呢?”
“那边普通的东西,这里也是难得的。”泡泡淡淡一笑。“况且一件东西的用处,不能从表面简单判断。”她的含而不露更显深沉。
两人模糊的应答化在舞池的歌声、人声里。
选择这个时候出场,实在是梅樱的命运。母亲肺病加重,父亲夜里还要拉车赚钱,她不能不照顾这个烂摊子。赶到化妆间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又被老板娘在脖子上狠狠拧了一把。她在叫骂声中上了妆,用香粉掩藏了耻辱的印痕。
乌黑柔顺的头发挽成两个髻,弯弯的月牙眉,秋波流转的桃花眼,微翘的嘴角仿佛天生会笑——我见过一张她在那个时代的老照片。照片里的人很像一度复古风流行时从陈年箱底里翻出来的香烟画美女图。同样的妩媚甜腻,同样的娇柔温婉。我无法把她和我记忆中鸡皮鹤发的太婆联系到一起。那样的梅樱早已消失,那样的梅樱只属于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