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天水 [2]
天之高,
大王展臂所长。
屈射王,
福寿绵长。
童声异常的清亮,铮铮然甚至有了刀锋的锐气,席间的人都不禁坐正了些。
好大的胆子,好漂亮的嗓子!阙悲悄声赞了一句。
闼穆阿黛却撇了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爹没看见,他还在抖个不停呢。
阙悲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没有说话,他只是在疑惑,在那样的一刻,小歌手能从那碗酒中看到什么令他惊异的东西。
这件事没有困扰阙悲很久,不但是因为待大会的第十五日,屈射各部便流云一般分散,更是因为一位右谷蠡王没有必要为一个奴隶出身的歌手多费心思。在那些年里,屈射王侯贵族养的歌手不下三千人,但很少有能活到二十岁以上的。
一个屈射的贵族男子自出生,成人,征战,婚嫁,生子,生孙,以至死后,一生要经过无数重大的仪式和祭祀,虽然并非每一次都要向天神奉献人牲,但是人喜攀比,渐渐就成了国中的风气。强壮的劳奴不在候选之列,只有自小豢养,不事劳务的歌手才通常被牺牲。至主人成婚,矫揉造作的少年歌手出入帷幄,遭至主人猜忌,死得就更快了。即非如此,待年纪一大,失去主人恩宠,贬为劳奴,又何曾吃得起苦,不是病死累死,便是被心怀嫉恨的奴隶们折磨致死。
因而阙悲在次年天水盛会上没看见忽勒的小歌手,也未觉得奇怪。及至后两年,连忽勒和巨离忽也不见了人影。风传这两位王子早已不和,见面就要拔刀相向,动辄便是数十人的奴仆歌手群殴,死者甚众。
阙悲对左屠耆王道:看来大王传位给儿子的心意已决,不然两个王子之间争斗何至于此?兄长若无争胜的把握,还是小心退让为上。
左屠耆王道:我为王如此,逍遥自在,何必争那王位?但大王又待如何做想?只怕心中猜忌,难免一场动荡。
左屠耆王所虑不无道理,八月之后,阙悲一部又转向南方,到了次年春天,便闻左屠耆王征战失利,死于军中。
对手东胡不过区区四五千人,左屠耆王部下骑兵便有两万,何至于战死?诸王心领神会,以至后面的顺序晋封,也都极力推辞。储君左屠耆王的位置,就这样一直空着。
无论如何,仇还是要报的。阙悲领着本部人马,向东寻找东胡人的踪迹,这年夏季,却先遇上了忽勒的人马。忽勒与他本无特别的交情,同族人相逢,不过是淡淡的意外。两位贵胄的歌手随主人跳下马来,唱颂赞歌。忽勒已近十五岁了,高壮的个子,神色更加阴沉,似乎并不是很高兴。好在他的小歌手却有一把璀璨宽阔的嗓子,音色犹如阳光,暖洋洋的,仿佛在草原上遍洒金色的光芒。
阙悲的心情被这歌声洗涤成无限的平静和宽广,微笑道:在你主子成年祭祀上,是你唱的歌么?
是。小歌手笑道。
涂满胭脂白粉的面庞因为微笑愈见其丑,但阙悲还是很喜欢他不卑不亢的性情。
几岁了?嗓子不错啊。
小歌手腼腆地道:不知道。从小就在王子身边了。
哦。阙悲回过神来,才对忽勒道,王子怎么也在这一边?
奉大王之命,寻找东胡的骑兵。
那么巨离忽呢?
他也带着人四处寻找。
阙悲顿时明白,左屠耆王的王位已然成了两个王子的赌注,谁先歼灭东胡骑兵,谁就可能继承王位。难怪看到自己的部族面有不悦之色,是怕自己抢功呢。
阙悲笑道:后生可畏,左屠耆王的仇看来是你们报了。是大功一件啊。
忽勒这才神色稍缓,道:有仗叔父了。我还年轻。
两部人马家眷隔着一条溪水扎营,命各自的快马骑手搜索草原,打探消息。不几日便回报道,东胡一支部落四千人会同汉军正在南方百里处交易马匹粮食,没有防备。
偷袭。忽勒道。
阙悲道:偷袭自然好。不过他们人马也不少,想个万全法子要紧。
什么叫万全的法子?忽勒问,我帐下六千人,冲过去,一顿砍杀就好了。
此时天色已极晚了,阙悲的意思是次日黎明拔营不迟,不料睡至夜半,却有武士禀报,忽勒已率部悄悄离开,奔袭东胡联营去了。
怎么不早来告诉我!阙悲大惊,忙着穿衣佩刀。
武士道:是悄悄走的,未免惊动谷蠡王,只怕带的人也不多。
阙悲顿足,年轻人求功心切,定要栽个跟斗。
他领着四千精骑,星夜狂奔,接应忽勒。行出五十里,便见前方潮水般的退兵。两军迎面会合,只见忽勒横卧在那小歌手的马前,身中数箭。
王子的马太快,甩开了后面人马。小歌手抬袖擦着额头的汗,脸上的胭脂糊成一片,汉军的弓箭着实厉害,我们见王子中箭,又失了先机,只好退兵。
还活着?阙悲急问。
是,不碍大事。
然而如此一来,东胡和汉军都有了防备,偷袭之议只得搁下不谈。阙悲虽然恼怒忽勒擅断独行,仍忍着怒气前往探视。到得忽勒帐前,只听忽勒的怒吼:不碍大事?我死了你才高兴吧?
怎么了?阙悲环顾左右。
奴婢们唯唯躲在一边,轻声道:王子正在责罚人。
这种时候又是谁应当责罚?阙悲不禁冷笑,当先跨入帐中。
一个孩童突然窜到阙悲身后,忽勒提着钢尖马鞭猛抽过来,几乎打在阙悲身上。
够了!阙悲喝了一声,又缓下语气道,王子怎么样?
不碍大事。忽勒赌气道,垂下鞭子坐回褥子里。
那孩子又跑了回来,服侍忽勒躺下。
歌手,不要再惹你主子生气。那小歌手被忽勒打得浑身血痕,仍然笑嘻嘻地奉承。阙悲待下素宽,有点看不下去了。现在偷袭自不必说了,阙悲对忽勒道,但仇还是要报的,只有带人马开拔,压上对峙吧。
是。忽勒颇气馁,低头道,什么时候走呢?叔父。
现在。即刻开拔。东胡也好,汉军也好,要说独斗一路,我们都有胜算。但那两家合兵,我们就要吃力了。好在汉军只在此易马,不会多管闲事,我们对峙时日一长,汉军一撤,东胡自然落在我们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