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仔 - [李亮]

第五章 醉里舒秀才(下) [3]

  舒秀才瞪着她离去的方向,半晌摇一摇头,回家叫门。那罗氏快手快脚地迎来,将他扶进屋中。见他醉成这样,不由嗔怪道:怎么又醉成这样?舒秀才挣开她手,四仰八叉地瘫在床上,若有所思,吃吃笑道:娘娘子你你说我是谁?

  谜底便是资深龟公。可是罗氏见他神志不清,根本懒得理他,去拧了手巾来给他抹脸。舒秀才摊开了手脚,让她随便动手。罗氏笑道:这便睡着了。舒秀才突然大笑道:睡着了我睡着了!他身子一挺,在床上打个扑腾,大声吟道: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他丢三落四地背着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背到最后一句,安能摧眉折腰突然间醒悟,咬住了舌头不说,做个鬼脸,斜着眼睛来看罗氏。

  一番吵闹,舒老爹、小英、小杰都醒了,揉着眼睛来瞧热闹。舒秀才见人多,更是来劲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翻来覆去的要从头背起。罗氏按他不住,对着公公无奈道:不知怎么喝得这般高兴,跟个小孩子似的

  罗老爹笑道:大概是有什么喜事了吧?可能刘大人给他安排缺儿了?天姥嗯,这个地方是哪?倒不知道,不知道肥不肥。

  罗氏喜道:那敢情好!小英、小杰见爷爷娘亲欢喜,也一个个地拍手直跳,叫道:哦!哦!爹爹有喜喽!吃罗氏两个栗爆子,闹成了一团。

  却见舒展爬上桌子,手摇蒲扇作潇洒状,曼声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背的又是唐寅的《桃花庵歌》。

  舒老爹笑道:这又是什么文章了?

  舒秀才醉眼乜斜,瞧了瞧一大家子,砰地跳下地来,扑到床上扯过被子来蒙了头,含糊叫道: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罗氏气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啊!过来扯他,舒秀才只是包住了头不动,未几,居然打起鼾来。罗氏扯不动他,舒老爹也懒得管他,便由他去了。舒老爹自回房休息,罗氏却与两个孩子到隔壁去挤。

  也不知过了多久,舒展给大被捂醒,爬起身来时,头上满是汗,再不醒只怕要把自己生生闷死了。虽只睡了一下,头因此疼得更厉害,但已清醒许多,便自己找了凉茶来喝。这时屋中只有他一人,孤灯如豆,他枯坐于桌边,隐约还记得方才之事,想到一家大小欢欣鼓舞的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

  舒老爹虽然为人活络,但终究没怎么念过书;罗氏是舒老爹相中的媳妇,自然是规矩家的姑娘,女红德行都好,却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的;两个孩子还不懂事。这一家子虽然三代同堂,瞧来尽享天伦之乐,可是舒秀才却只觉得孤单寂寞。便如今日,他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无人能看透,叫他如何不寒心。

  爹要的是防老的孝子,娘子要的是养家的丈夫,孩儿们要的是抚养他们的爹爹,可是这些身份下,又有哪一个是真正的他?这些身份下的人若不是他,而换成隔壁的王二麻子,是不是一样皆大欢喜?有谁要的是真正的是他?不是别的什么任意一个面目模糊的人,而是他舒秀才!

  舒秀才越想越是悲凉,以手支额,三十来岁的人竟在这夜里抽抽搭搭的泣不成声。眼泪一颗颗的砸在桌上,很快汪了一片。他便以指蘸泪,在桌上写道: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他几乎便想要迎着月色走出屋子,离开这个已经居住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往哪里去?何不把万水千山走遍!

  只是,他又想到这个家。虽然看似王二麻子便能顶替他的位置,可是毕竟现在王二麻子也有自己的家要照顾。这个家还离不了他,还等着他的月饷来供养。前贤教诲说父母在,不远游,他怎么走得开?

  他又想起那一丐一女。他们邀他出走,可是他们为什么这样洒脱,他们为什么无牵无挂?那男子,破衣烂衫不减其骄;那女子,明艳颜色不拘其志。他们都有江湖可去,他们又都有朋友可依。只有他,一个衙门里的小师爷,孤零零地在这里一个人哭。那女子叫他忍。是啊,忍!不忍又能如何?

  忍,忍,忍!天下不平何其多?睁一眼,闭一眼,自有青天老爷审!

  忍,忍,忍!听天由命莫斗狠。陈塘关,三太子,闹海哪咤也自刎!

  忍,忍,忍!是可忍,孰可忍!此可忍,彼可忍!怨可忍,怒可忍!风平浪静全凭忍,飞黄腾达更须忍!

  古今将相谁不忍!草民区区敢不忍?便是一时破壁去,浅滩虾戏忍不忍?一去江湖多风雨,此处安乐方是本。

  如花美眷,膝前稚子,高堂白发,锦绣前程,忍忍忍!

  舒秀才随心乱唱,唱到悲处,伏案大哭。

  舒秀才在家里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女子正回到她与同伴投宿的客栈。她自然便是叶杏,她送了舒秀才回家,又找着夜店喝了半斤酒,这才回来。旅店自然早已关门落闩,叶杏也不叫,轻轻地越墙而入,回到自己的房门前,正待开门,忽然后边灯影闪动。

  李响森然道:你干什么去了?叶杏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道:我我没事李响摇头道:你说谎。你去见那个秀才了。

  叶杏一愣,随即勃然大怒,道:你跟踪我?

  李响摇头道:我没有。我只是在舒秀才家门外等候,想要再劝他,可是却看见你扶他回来,更劝他安于现状。我们是打了赌的,你这是在作弊!灯火给他气息吹动,飘忽不定,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看那表情竟是极为生气。

  叶杏听他这样说,放下心来,也觉有愧,垂首道:你别去找舒秀才了。算我输,我跟你去凑七杀。你别再逼他了。李响怪眼一翻,道:凭什么?

  叶杏黯然道:你又凭什么去蛊惑他?他的生活在常人看来,已算得美满,我们这样拉他出来,对他到底是祸是福?你反出天山孤家寡人,我师父新死逃婚霍家,我们两个来去自由,想怎样便怎样,大不了潦倒落泊横死街头。可是舒秀才不同。他有家的,有爹、有老婆、有孩子。他若随我们走了,那一个大摊子有谁来撑?更何况他一个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你把他放到江湖里,三两天被人砍死,你我自负侠义,可是这般将人家弄个家破人亡,算什么好汉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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