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里舒秀才(下) [7]
五楼这人体形巨大,落得极快,四楼那人才落到三楼已给赶上。两脚在四楼那人的背上一踩,借势消了下坠之事,再落到地上时,咕噜一滚,并无大碍。再反观那四楼之人,突然间承了两人下坠之力,又是摔着拍下地来,砰的一声,四肢抽搐,摔了个凶多吉少。
五楼那人打个滚,再站起来时却变成了两个。舒秀才注目看去,原来便是那女子扶着乞丐,正拍打身上衣角的火苗。
舒秀才大喜,冲过去道:你们还活着!那乞丐吃了一惊,道:你怎么来了?舒秀才手忙脚乱,亮出匕首道:我我来救你们
那一女一丐面面相觑。想不到当他们已放过他时,这傻秀才居然自己又跑来了。
那女子皱眉道:胡闹,你不过日子了?舒秀才咬牙道:我我顾不得了!那乞丐沉下脸来,道:说得简单!
正说着,街上马蹄声响,一队官兵赶到。那乞丐眉毛一皱,道:完了再说,你去抢马!他支使那女子去了,反手一扣,已锁住舒秀才咽喉,低声道,忍一下!当下乞丐扬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那官兵由赵统领统领,这时借着火光一看,那乞丐手中的人质乃是知府的舒师爷。他不由吃了一惊,扬手止住队伍,不敢妄动,正想思索对策,旁边阴影里蹿出一个女子,两脚起处,踹翻赵统领和一个骑兵,已夺马兜回。那乞丐腿上受伤不轻,几乎难以站立,全靠舒秀才暗中帮忙才以臂力跃上马鞍。舒秀才也仍假装被擒,身不由己上了马背,和那乞丐同乘。
那乞丐朝着赵统领龇牙一笑,柔声道:别跟过来啊!说完他拨马便走。后边官兵待要追赶,赵统领唯恐伤了舒秀才不好交代,连声喝止队伍。
那乞丐哈哈大笑,两匹骏马撒开蹄来,直奔东城门而去。这兰州城日间闭了四门,百姓商贾多有积压,待捉住了那女子才传令开城疏散,因此到现在还不及关门。两匹马赶到时,守城的士兵方觉不妙,待要上前拦截时,眼前一花,顶上马嘶,三人两骑已从他们头上一跃,冲了出去。
城外四野平旷,夜风流动,比城里凉了许多。没有炊烟,没有饭香,没有便溺之味,没有蒙蒙人气。一弯钩月斜挂天上,劳什子的星星似是在黑幕上打碎了无数的琉璃盏,又多又亮。两匹马的蹄声整齐而急促,嘚嘚嘚像是快要飞起来的心跳。
那乞丐突然怪叫起来,一声声又长又远的叫,像是喝醉的狼一般。舒秀才吃了一惊,可是越听,越觉得那叫声里充满了肆无忌惮的喜悦。那种自由、畅快的感受,吟诗也不行,唱曲也不行,仿佛非此无以抒发,于是也便撮唇,嗷嗷怪叫起来。他不曾习武,内息不够,往往五六声叫完,那乞丐仍一啸未毕,听起来大是有趣。那女子听得大笑不已,笑声中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弱柔媚,却平添了三分飒爽,三分英气。
三人二马跑出十余里,马已有些累了,人也叫得嗓子沙哑了,便在一道山坡上一停。那乞丐与女子身上都有伤,都就地包了。
舒秀才道:还未请教二位的尊姓大名?那乞丐断了一腿,正疼得满脸是汗,闻言道:我叫李响。那女子正为李响正骨,笑道:木子李,响当当!她摸索到李响的骨裂之处,找准了,猛地一正,疼得李响大叫一声,方道,我叫叶杏……
李响疼得脸煞白,黄豆大的汗珠滚额而下,勉强笑道:对不住,今天陷入包围时,丢下你跑了。叶杏白他一眼,拿个木棍比住他的腿骨,撕下衣襟,道:反骨之人,还谈什么信义?何况,到最后你不还是救了我?她嘴里说话,手上动作,将那断腿牢牢缚住。
舒秀才在一旁帮不上忙,眼看李响痛苦,存心分他的神:你们两个怎么逃出来的?珍馐楼怎么会着火?李响苦笑道:没办法,打不过关黑虎,只好跟他玩阴的!
原来下午时,二人陷入七爪堂与官兵的包围之中,久战乏力,叶杏终于不敌被擒。李响苦战脱围,哪能舍弃同伴,便兜个圈子回来,又一路跟踪关黑虎来到珍馐楼。他练的是正宗的天山内力,最是持久耐耗,只消得隙喘息,喝口水偷两个馒头,自然就恢复了七成体力,当下便独闯珍馐楼。
这时候,官兵回衙复命尚未回来,七爪堂苦战得胜自然懈怠,谁也没想到他竟来得这么快。李响行事不择手段,为瓦解七爪堂人马,一上来便在珍馐楼酒窖放火,趁着帮众急着救火,自己摸上了第六层。
第六层上,关黑虎好不容易休息过来,正欲对叶杏动手动脚,李响已踹门而入。这一番苦战,李响遭关黑虎重拳所创,断了一腿,可也趁机解了叶杏的捆绑。两人勉强联手,关黑虎一时却也无从取胜。
这时候,酒窖的火势却已蔓延上来,阻断了一层二层的去路。烟往上走,三人在六层几乎同归于尽,只得且战且下。下到第四层,关黑虎却把住了楼梯,将二人又逼上五层。他算好李响伤重无法跃高,因此直等到四层已烧得无法呆人才破窗逃走,成心要将二人困死在楼里。哪知叶杏久走江湖,临危不乱,与李响伏在地上躲过浓烟之余,耳听关黑虎吐气大吼,便跟着从五楼纵出,果然便赶上了关黑虎,借力脱困之余除掉了这一首恶。
这番经历说完,叶杏已帮李响固定好了断腿。李响擦擦头上冷汗,单腿蹦了蹦,跷起大指道:好手艺!
这边叶杏回头对舒秀才道:舒先生,这回还要多谢你。不然,恐怕我们还是出不了兰州。舒秀才涨红了脸,把手乱摆,道:别这样说,别这样说!
叶杏正色道:现在我们已没事了,你放心吧。你骑匹马回去,就说趁我们不备自己逃回去的就好。舒秀才摇头道:我不回去啦,我要跟你们走。
李响冷笑道:跟我们走?去哪里?舒秀才道:你说的,江湖。
叶杏皱眉道:哪里有什么江湖,你又不是小孩子了,你听他胡说。快回家去吧,兰州城里你有家有业的,不能任性。
舒秀才低头道:兰州城里我有家有业,却没有我。我我很不快活。叶杏叹息道:那你的家人怎么办?舒秀才沉默片刻,终于黯然道:我对不起他们。
三人一时一片沉默,只有四下风吹树叶刷啦啦的声音。
良久,李响拍拍叶杏肩膀,叹道:对不起他们嘿嘿,也许,这便是反骨的宿命了。我对不起师父,你对不起霍二,他却对不起家人。我们要反的,注定是我们最亲最近的人和事。
叶杏身子一震。远处,一条火蛇从兰州城中蜿蜒而出,追捕他们的人马已经开始行动了。叶杏回过身来,将李响扶上马,自己上了另一匹,兜过头来眼望舒秀才:舒先生,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愿回去,要和我们走?舒秀才用力点头,道:是!
李响伸手道:那就走吧!
舒秀才拉住他的手,一跳上马,抱住李响的腰,叫道:我决不后悔!还有,你们以后别叫我舒先生了,我有名字的。叶杏打马加鞭,笑道:哦?你叫什么?
舒秀才坐在李响身后,大笑道:我都已经忘了,也是好不容易才想起来的。原来我叫他放开了手,摇摇晃晃,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把周身的骨节撑得嘎吱直响,然后,大声说道,我叫舒展!
李响、叶杏哈哈大笑,齐赞道:好名字!
三人二马在山坡上兜一个圈子,引得下边火蛇鼓噪,这才疾驰下另一边的山坡。夜色温柔,通向江湖的路一片蒙眬。可是今夜又多了一个人,从此沉醉在梦中,不愿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