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京华 - [杨虚白]

第一章 京华英雄会 [2]

  芸官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现在毕竟还不到二十七岁,年轻的他不能忍受未来仍是这样贫贱的人生。此刻,他很清楚,除开这买药救命的五十两银,姐姐再也没有首饰可以拿去当铺,而吴戈也再拿不出一两碎银子;但他不惜一搏。

  这时,卓燕客沉稳的声音从擂台之上传来,喧闹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今天,我很清楚诸位为什么会来。今天,是武林三十年未有的盛事。今天,我们京城的武林泰斗、内家拳大宗师,神拳无敌、八臂天王梁公度梁师父,台下的彩声骤然响起,卓燕客顿了一下道,将同后起之秀,四年来七十一擂全胜的赛存孝、玉面小专诸、铁臂震河朔崔冀野一较高下。更为震耳的一片彩声又将卓燕客的声音淹没。

  梁师父今天将与崔冀野切磋拳法。我京华英雄会,一向是以武会友,点到即止。诸位容在下再重复一次比武规则

  梁公度四十一岁,成名却已垂二十年,是武林公认的三大宗师之一。他相貌堂堂,冲淡谦和,话不多,身材不高,然而站在擂台上,一抱拳,便是渊渟岳峙的大家风范,立时满场都静了下来。

  崔冀野是个皮肤白皙的二十六岁的轻佻青年,一直嘻嘻笑着,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他身材高大但决不笨重,光着膀子,强壮得骇人的肌肉一块块一条条如同雕刻。他甫一出场,又爆起一片彩声。

  众人皆知梁公度以内家拳为主,但没想到他一动起手竟然如此之快:身形如同一条鱼,翩然流转,身形的每一个翻转都快捷无伦、千变万化而优雅从容。崔冀野则如一匹豹,他的皮肤在灯火下闪着光,健美的肌肉如猛兽般饱绽。两个人一交上手,拳脚相撞的声音便砰砰不绝,两条人影时分时合,而擂台角上担当公证的一名老拳师则朗声报着:一招,二招,三招

  猛然砰的一声,崔冀野的头一晃,嘴角被击中了一拳。台下一片欢呼声中,他退开两步,伸出腥红的舌头,舔着嘴角流出来的血,却仍在笑,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雪白的牙齿闪闪发光梁公度的这一记重拳似乎完全没有功效。梁公度心中也是一凛,他知道崔冀野是擂台上打拼出的,硬功了得,却也没想到竟然如此能挨打。而且令他更为惊异的是,崔冀野拳术极杂,交手不到十招,已经换了五种拳法:六步拳、探马拳、少林拳、温家拳甚至内家的绵掌。梁公度身法一变,换了一路八卦游身掌;而崔冀野一边笑着,也换了路拳法,身体压得极低,右拳却抬得甚高,姿势奇异,无人能识。

  一转眼,公证已经报到二十四招,二十五招,芸官的手心全是汗。却见梁公度忽地欺近身来,八卦掌变为鹰爪,锁向崔冀野喉咙。崔冀野一侧身,闪开这一爪;梁公度一爪抓空,立刻曲臂便是一记肘锤,重重砸在崔冀野右眉上。崔冀野虽然一身横练的硬功夫,右眉却也当即被砸开了一个口子,一道血流了下来,糊住了他的右眼。梁公度何等老道,趁他抬手抹眼,一记凤眼拳典韦投戟,点在对手右胁。崔冀野连续中招,一个后滚,翻出圈子。他无暇止住眉上的血,右眼无法睁开,竟然索性连左眼也闭上了。

  梁公度此前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此刻知道是获胜良机,大吼一声合身扑上,用了一招杀手神亭夺盔。崔冀野竟仍然闭着眼,他站起身,猛地向左跨出一步,一扭腰,右腿在空中抡起一道圆弧。

  拳术最讲腰马,盖因发力的根基在腰在腿,力量是来自脚下的大地。所以实战之中,高手是绝少出高腿或者飞腿的。一是发力准备时间长,容易被对手抱腿摔;更主要的,高腿虽然好看,而且看似有力,其实就算踢中,也不如扎根地面的低腿更有杀伤力。然而崔冀野这一记高腿,闭眼发出,完全出乎梁公度的意料他几乎是迎面扑向对方的来腿。崔冀野的右脚,如同天上飞落的殒石,无可阻挡地击在梁公度的左脸上。沸腾的人群在这砰的一声巨响中寂静如死。

  梁公度像一株被伐倒的老树,毫无知觉地缓缓倒下。

  看着对手慢慢倒下,崔冀野这才抬起手,从从容容地抹去右眼上的血,而公证刚刚报出:二十八招

  这是公子赢的。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堆在芸官面前。芸官有些失态,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卓燕客稳稳一笑,缓缓道:这,就是京华英雄会。

  梁公度的颈骨在擂台上被踢折的时候,吴戈正经历着他三十五年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次谈话。

  他站在檐下,局促不安。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衣衫上一片片全是灰白的汗渍,头发、眉睫上沾满了米行货仓里终年飞舞的白色粉尘,汗水的痕迹一道道凝结在脸上。他也不想这个样子去见何小姐,于是拿起肩上破旧的汗巾用力擦了几把脸。

  何记米行的账房总管,人称大先生的严紫嫣小姐在台阶上皱眉俯视着檐下的吴戈,待他擦净脸,才冷冷地说道:请进,何小姐在等你。吴戈在门外看着严紫嫣瘦削的背影闪进了门帘,知道她瞧不起自己。认识严紫嫣说来也有十五年了。那时她还是个十三四岁孩子,却是山阳县有名的算盘状元,也是何小姐最重要的助手。

  从南北二京,淮扬二府,到运河两岸的众多名镇大埠,何记米行已开了四十余家分铺。把父亲传下的生意做大了五六倍,米行唯一的继承人、何丽华小姐固然魄力甚大;而何小姐最信任的助手严紫嫣,才是最大的幕后功臣。吴戈知道,何记的生意百万之钜,便操纵在这两个云英未嫁的女子手中。而自己只是何记庞大生意王国底层的数千雇工之一。

  何丽华轻轻地说:请进,请坐。她看了严紫嫣一眼。严紫嫣迟疑了一下,缓缓退出了屋。但吴戈并没有坐。

  他几乎没有抬起头。他的嘴唇紧咬着,手指掐着大腿。巨大的羞耻感。血红色的羞耻和骄傲在他脖子耳朵的皮肤下一点点涌起。

  可是何丽华在残忍地等着他开口。他只好开口。那声音听在耳里却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说话,十分遥远。

  我,我,需要一笔钱。他说,我收养的那个孩子,骨骨,你见过的,还有芸官的儿子阿珏,都得了伤寒。程大夫说,并没有特别有效的法子,开了几方药,只能把药当饭吃,看能否扛过这个春天。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何丽华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糯得如同山阳城里张婆蒸的糍粑,脆得如同小月湖的菱角,三年前我还跟你说过,我们永远是朋友。我决不会不帮你的。

  吴戈抬起头,眼前的何丽华还是那么年轻,眼角仍然光滑,完全看不出已经过了三十岁。她一身月白色的衫子,淡淡的妆,除了簪子耳环没有任何首饰她比十五年前更会打扮装饰自己,也更加美丽了。十五年前,吴戈还是山阳县最年轻的捕快,武艺高强,英俊有为。那时何老爷曾托了媒,要招吴戈入赘。只是吴戈的心思根本不在山阳县,竟然拒绝了这旁人眼中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十五年过去,何小姐一直没有嫁人,应该说一直没有招赘;而何记的生意,却是在她这十年的努力之下庞大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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