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京华 - [杨虚白]

第一章 京华英雄会 [1]

百年以后,当我们的子孙回首从前,他们会否原谅我们?

  通宵未眠的耿思明酒意已醺,饮下最后一杯酒,黯然自语。

  这是大明景泰四年某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紫禁城中,年轻的皇帝朱祁钰已经早早起来,匆匆从养德斋移驾文华殿;虽然不用早朝,也是太平盛世,各种各样的文书仍然雪片一样落上御案,不胜其烦。城南南池子的一片宫殿之中,几乎同样年轻的太上皇,也早已起身膳毕,胡乱翻着《南华经》,百无聊赖,心中照例一片萧索。兵部尚书于谦翻阅着最新的邸报,案边那盏茶,沏的从家乡寄来的龙井,已经凉了。他从案头拣起女儿女婿的家书,信末道,今春甚早,岳王祠外,半湖梅花俱已开矣。

  而此刻,在北京城,仍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清晨。

  是日天清气朗,晨曦渐透,京城街道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口外的商队吆喝着大队的骆驼骡马赶早将商货运进城。城门外,晒粪工将收集的人畜干粪摊在干涸的河床上。城里咸宜坊的粉子胡同里,天香楼的老妈子将污水泼在路边,溅到行人身上,于是一方北京官话、一方苏州话开始激烈地骂街。钟鼓楼钟声犹在回荡,何记米行的伙计余一过赶到灯市口,手在褡裢里摩挲着那几钱碎银子和一把铜钱,排队去买京华英雄会最新的赌盘。街角的早市,叫卖声喊得正欢嘎嘣脆啊,萝卜赛梨啊!、旧衣烂衫来卖、硬面饽饽尝一个咧、椒盐饼子玉麦糕、镪刀磨剪子喽

  听着温暖的叫卖声,耿思明闭上眼,脸上的泪渐渐干了。

  不远处的淮扬会馆,最好的一间客房里,吴戈也被窗外的叫卖声唤醒。这不过是又一个寂寞的早晨。然而,对吴戈而言,今天却注定是一个非比寻常的日子。

  吴戈坐起身,披上了卓燕客为他备好的簇新的青衫,从床下拿起同样崭新的粉底皂靴,倒过来在床边磕了磕。他年轻时做过捕快,长年餐风宿露,早晨醒来,总是会习惯性地磕磕鞋子:因为当年宿在野地,靴子里不光有沙砾,还可能有蛇蝎毒虫。

  这一次,这个习惯救了他的命。

  靴子中有一个小物件掉了出来,在地板上发出当啷的声音,滚到了墙角。吴戈小心地拾起来:是一个枣核大小的四角钉,四个钉头,都糊着黑色的药,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吴戈十年前曾是名震两淮的神捕,他知道,这毒药是云南怒江的山蛮所制,见血封喉。北五省黑道上的杀手中,擅使苗疆毒药的,只有贪鳞。贪鳞出手,最少也是三千两白银一条人命起价。吴戈的额角冒出几滴冷汗:如果刚才直接把脚蹬进靴里,这枚钉一时半刻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这已是十二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有人想要吴戈的命。四个月前,吴戈还只是何记米行的一名挑夫,一天只挣一百二十个铜钱。而现在,居然有人用三五千两银子买他的命。身价从一百个铜钱变到三千两银,只有吴戈知道自己实则一无所有。

  世事如棋,白衣苍狗,命运不过是造化小儿掷出的骰子。吴戈无奈地苦笑。这一切都要回到四个月以前。

  四个月前,芸官随着卓燕客从一片高高的白桦林中穿过,豁然之间,一大片人群猛地展现在面前,灯光和喧哗如潮水一样倾泻而来,将立在黑暗里的芸官冲击得几乎站立不稳。

  这,就是京华英雄会。卓燕客自信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如同深邃庙宇中传来的佛唱。芸官有些恍惚,卓燕客魁梧的身形逆在光芒里,有如神明。

  芸官茫然跟着卓燕客穿过拥挤的人群。他警惕而有些畏惧地看着周围无比亢奋的人。这里过去是城南的阅马场。阅马场入口处,两排长廊,廊前挂了一排硕大的牌子,牌子上列着两排格子,抬头是两个人名:梁公度,崔冀野。之下用炭笔填满了字:第五招:一赔五十,第十招:一赔三十第三十招:一赔十第一百招:十赔十二三百招或平手:十赔十八这两廊的数十个窗口外排满了下注之人,每个窗前,都有几十只手,如同抢食的群鹅,捏着大大小小的银钱奋力攀伸。

  马场的正中心,搭了一个巨大的擂台,也是戏台;上百盏大灯笼高高吊起,照得擂台亮得耀眼。芸官惴惴地随卓燕客来到一排贵宾席入座。只见台上,一班班劲装少年,随着疾如密雨的鼓点,一排排跟头旋风也似地翻舞着,表演整齐花哨,眩人眼目,赢得一片片彩声。擂台的几根大柱本来是描红绘彩,但因为要为刚刚夭折的太子服丧,全漆了白漆,柱上高高悬着的一副对子格外显眼:天地有情,代北燕南存侠骨;英雄无憾,青霜紫电会京华。

  卓燕客很客气地为芸官斟了茶,说:芸少,想清楚了么?听我的,不会有错。输了算我的。

  芸官点点头,从怀中摸出那枚沉甸甸的、捂得发热的五十两的元宝,递了过去。卓燕客一招手,一名小厮飞也似的奔来。卓燕客附耳道:给这位爷台下一注,五十两买小崔三十招胜。

  虽然家道已经败落,芸官仍同其他官宦子弟一样,一向害怕狂热的人群。三年前,他是当朝首辅的儿子,权势滔天,视金银如粪土,肯定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置身这样一个汗臭熏天的地方。倘若不是这天黄昏遇到卓燕客,他不会下决心走进这里。

  当时芸少爷站在胡同口,看着包子铺发呆:自己早已饥肠辘辘,而囊中除了买药的五十两银,一枚多余的铜板都没有。这包子铺的热气在斜阳里渐渐升腾,于芸官看透世情的眼里,竟也透着凄凉之意。

  三年前,抄家的前夜,自己与柳管家在后院,将四十余箱珠宝古玩,宝钞绫罗,还有父亲的书信密函,足足烧了一通宵。弥漫的烟幕,至今仍在眼前。有时候芸官自己也奇怪,过去这三年是如何熬过来的。

  那还是在芸少爷和姐姐荻小姐从故乡回京的途中,忽然传来了父亲逝世的消息。首辅大人的暴卒,在朝廷上下引起了巨大的震动。然而皇上就在为首辅筹备盛大葬礼的同时,下了一道手谕彻查传闻中的数桩贪污大案。因此,首辅大人尸骨未寒,芸少爷和柳管家便不得不穷于应付来访的监察御史甚至东厂的官员们。

  之后的变故戏剧化得让人无法想象。曾经所有人眼中廉洁奉公、宵衣旰食的铁面相爷,一夜之间,被揭发成了奢靡贪腐、欺君弄权、大奸大恶的伪君子。父亲生前的荣耀赐封被全部褫夺;三个月后,姐弟俩又接到了抄没追赃的圣旨。京城和故乡山阳县的大园子都被查封,所有家产被抄没。京城四大公子之一的芸少爷,这短短的三年之间,人世间所有的冷暖沧桑都经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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