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兵祸 [9]
周四握住慕若禅手臂,浑忘了周遭的凶险,兀自连连追问。慕若初时强忍痛楚,怒目而视,到后来周四情急,手上用了五成力道,直疼得慕若禅紧咬嘴唇,从牙缝里吐出魔头二字,人已晕了过去。华山弟子见掌门人被制,投鼠忌器,在一旁挥剑怒骂,却谁也不敢上前。
周四眼望众人挥刀舞剑,面目狰狞,仿佛又置身于泰山绝顶,一时万念俱灰,仰天大叫道:你既然心里有我,为何不让我再见你一面!放脱慕若禅手臂,失声哭了起来。众人听他大叫,好似巨雷击顶,眼见这少年泪流满面,目中却射出异样的光芒,都不禁打个冷战,惶然后退。
叶凌烟见众人迟疑,忙拽周四向外冲去,一拽之下,周四双脚生根,不动分毫,自家却险些闪了个跟斗,心中一急,喊道:教主你忽听四下百姓叫喊:官军入城了!官军入城了!跟着便见四面影影绰绰,闪动出无数旌旗。
众人聚在一处,本要商量如何出城之事,听到不远处轰隆轰隆的响声,都惊呼道:这是怎么了?梁九葡伏于地,耳贴地面听了一会,变色道:是官军的铁骑往这面来了。众位快快向西。众人虽都是刀尖上摸爬滚打的人物,但听这轰隆轰隆将大地也震得颤抖的声音竟是马蹄踏地所发,无不心摧胆裂,发一声喊,齐向西面窜去,哪还理会叶、周二人?华山派弟子也忙搀起慕若禅,向西狂奔。
陈先楚见顷刻之间,众人已走得干干净净,耳听轰隆之声愈来愈近,拱手道:陈某今日若有幸出得城去,它年再向阁下讨教。大袖飘飘,反向南面去了。
叶凌烟见周四仍不稍动,急道:教主,赶快走吧。双臂伸出,便要来抱周四。周四长袖翻卷,缠住他手臂,轻轻一抖,将他抛了出去,失魂落魄地道:你走吧,我还要找她。叶凌烟从地上爬起,踉跄着扑到周四面前,哭喊道:教主切莫为一时风月,昧却万古常空。还是随属下走吧。咬住周四衣襟,拼命扯动,嘴角登时流出血来。
便在此时,官军数股骑兵已奔此处冲来,后面尘土飞扬,更不知有多少人马。周四见三面皆有官军涌至,也乱了方寸,待要扶起叶凌烟闪避,已然不及。但见无数支利箭刚从头上飞过,又有数百根标枪掷了过来,有几支落地之处,距周四不过数寸。
叶凌烟见教主身陷如此险境,突然纵向半空,大喊道:教主快走!众官军见有人竟能窜起几丈高,皆惊呼起来,一时箭似飞蝗,齐向叶凌烟射去。叶凌烟故意引开官军视线,在空中收息腾浮,久不下落,口中仍喊道:教主快走!
周四见他长袖兜满了羽箭,更有几支利箭射中他肩头、后背,心中一酸,趁官军疏忽,发足向西面奔去。南面官军见一人身着锦衣,奔纵如飞,都舞动兵刃,呐喊着打马追来。
周四听后面銮铃声愈来愈近,纵身向一处烧着了的房脊蹿去。官军见他蹿入火海,不敢再追,圈马向别处驰去。周四听后面无人追来,忙扑灭身上火苗,往西面跑来。刚一出街口,斜刺里突然杀出数十骑快马,众兵将怀中都抱着衣衫凌乱的女子,见了周四,一同笑骂着扑了上来。
周四惊呼一声,向旁闪避,不料一人马快,眨眼间赶到身后。周四向前纵跃,惊觉背后风声有异,大袖后卷,欲荡开刺来的利器。卷出之际,忽觉一物沉甸甸裹在袖中,收袖看时,原来是一个裸着的婴儿,肚破肠流,早已僵硬多时。
马上那个官兵哈哈大笑,又将怀中女子向周四砸了过来。那女子被人抛出,吓得尖声叫喊。周四听背后有女子呼叫之声,心头大震,回身将那女子接在怀中,分神之下,一杆长枪已刺到他胸前。周四见怀中女子上身尽赤,羞愤交集,抓住来枪枪杆,用力前推,噗地一声,枪杆刺入那官兵腹中。周四腕子一扬,将那官兵顺势挑向空中,死尸飞起一丈多高,摔落尘埃。
众官兵见他如此威势,蜂拥而上,望他身上乱搠。周四轮动大枪,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兵刺落马下。不意怀中女子伸颈昂头,撞向迎面而来的一条铁枪,登时头破血流,死于非命。周四见她已亡,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或许也已死在乱军之中,目中喷出火来,轻轻放脱那女子,刹时间又刺死数名官兵。众官兵见他勇不可挡,忙不迭地四处逃散。
周四见到处火光冲天,人喊马嘶,知步行无法出城,当时也忘了不会骑马,飞身跃上一匹枣红马,大枪在马臀上死命一拍,那马一声嘶叫,四蹄翻飞,向西狂奔。
走未多远,只见官兵愈来愈多,潮水般从西门涌了进来,心道:怎地到处都是官军?惊惶之下,更是不住地打马踹蹬。谁知战马臀上已然鲜血淋漓,性子偏是倔犟,只在地上转圈嘶叫。
恰在此时,迎面奔来一哨人马,为首一将,头戴一顶熟铜盔,身披铁叶甲,手中横着一柄金蘸斧,见周四华袍上满是血迹,高声喝道:兀那蛮子,还要往哪里跑!手舞大斧,飞驰而来。
周四见这将挥大斧劈落,直如巨灵神愤怒,心下着慌,忙挺枪刺向他咽喉。那将颇是凶悍,圆彪彪怒睁怪眼,大吼一声,对来枪并不躲闪,竟要与周四同归于尽。周四猝不提防,只得抽枪回格。那将武艺甚精,斧柄一横,当地一声,将周四长枪荡起三四尺高,跟着大斧一顺,剁向周四腰间。
周四见四下黄旗招动,众官兵喊声如雷,早生惧意,拨马闪开来斧,欲向右面冲突。叵耐战马四蹄乱踏,却不听他使唤。那将哈哈大笑,又轮斧劈来。周四把心一横,拈手中大枪,回身迎上。
二人一来一往,四条臂膊纵横,八只马蹄缭乱,瞬息间战了四五个回合。周四知那将马上功夫了得,急切间实难将他击败,忽轮动大枪,向那将头上砸去。那将横举大斧,将来枪架住。周四于他双臂上擎时,双足已脱开马蹬,待大枪与对方大斧碰撞,借着一股回弹之力,霍地纵起,倏然跃在那将身侧丈余高处。那将叫了一声,向后躺倒,冀图闪避。周四大枪向回一抽,嗤地一声,枪尖在那将脖颈上划了一道血槽,鲜血呼地喷出,那将一头栽落马下。
众官军见周四杀了主将,齐声呼喊,将他围个紧密。周四大枪往地上一搠,借力纵起,跳到那将马上,挥枪横抡,扫向近身的官兵。顷刻间一杆大枪染得血红,官兵却在四下冲突往来,兀自奋战不退。
周四见官兵里外围了数层,自己无论怎样纵马驰突,仍被围在圈内,知再斗片刻,自己力乏,势难幸免,直急得双眼冒火,舌敝唇焦。
便在此时,忽见右首官兵一阵大乱,随见一队人马旋风般杀了过来。周四虽不认得旗号,看装束也知是梁王兵将,忙打马迎了上去。四面官军齐声呐喊:切莫走了梁贼败兵!
原来这彪人马是城中守护粮草的精兵,因见城破,遂放火烧了粮库,聚集一处,拼命向城西奔来。一路上奋力厮杀,到在这里,十亭人马只剩了四亭。
为首一将见周四浑身血污,发髻散乱,横枪喝道:你是何人?周四喘息道:我是梁王客人,失陷城中。那将见他说话间大枪舞动,又刺死官军数人,不再生疑,叫道:快随在我队伍之中,杀出西门。周四催马驰入人群,随着梁兵向西门冲来。
此时西门城楼上已站满了官兵,各拿强弩在手,护着城外人马入城,见一支人马打着梁王旗号,连滚带爬地奔城门冲来,忙吹动号角,喝令大军暂缓入城。城门口上千名藤牌手、盾甲兵蹲伏在地,将城门封得严严实实。随听梆子声响,一时万弩齐发,直似半空撒下倾盆暴雨,霎时将冲在前面的梁兵射倒了一片。众梁兵知此时若退,更难幸免,都横下一条心,拼命向西门冲驰。
城上官军见梁兵来势凶猛,忙舞动令旗。不多时,楼角下官兵枪扎刀砍,赶出无数百姓,挡在城门口。这些百姓都是仓惶出城时被官军赶回来的难民,此时见后有藤甲、盾牌阻挡,前有梁兵疯魔般杀来,都吓得抱成一团,号哭声震动天地,中箭着枪、抛男弃女者,乱中难以计数。
梁王兵将已是笼中困兽,哪还顾得上百姓死活?人人催马,个个争先,呼喊着冲入人群。城门下顿时人如潮涌,马似山崩,自相践踏而死者,尸首血肉模糊,躺满街面。
周四见眼前尸横遍地,人头在地下被马蹄踏得乱滚,人命比草芥更是轻贱,心中一狠,也打马冲入人群。他知此番若冲不出去,一条性命便要丢在城中,当下哪还管甚么官民,只要有人拦在马前,大枪便没命价地刺去,到后来大枪舞动不开,索性打马胡踢乱撞。
此时城下官军、梁兵已混在百姓之中,再也难分难辨,城上羽箭仍是雨点般射落。城下官军见自家兵将不分敌我地乱射,一面怒骂,一面向城外退去。众梁兵趁势猛冲,有近百人涌出城来。
周四夹在梁兵中打马出城,正自窃喜,忽见前面退出城来的官军纷纷跳入堑壕之中。他不知底细,仗着枪猛马快,当先冲上吊桥。突听迎面炮声响起,发出天摧地裂之声。周四大惊,不知所措。
城上官军见他一个人立在吊桥上,纷纷举弓向他射来。周四大叫一声,慌忙冲过吊桥,向城外飞驰。回头看时,却无一个梁兵跟出。正慌乱间,猛听迎面鼙鼓撼天摇岳般响起,四下旌旗蔽日,杀声震天。
周四见四面山坡上突然出现无数官兵,心胆俱裂,又打马向回奔来。未行几步,城上官兵笑骂着射下箭矢,阻挡回路。此时前有大军,后有强弩,实已将周四置于绝境。
城外大军见一锦衣少年惶惶奔出,匹马单枪,欲前无胆,欲退无路,都哄笑起来。数万人一起呼喊,比惊雷更慑人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