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发如雪 [2]
从此天各一方。再见已是十五年后,他们花了十五年的时间赌气,然后证明一点:对方才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这些,已是一个月后。娑定城送来的信上字迹挺拔有力,是那双铸剑的手写出来的。央落雪细细看过一遍,收起来。
后面附了一封杜子新的信,大意说他在娑定城好好调理治妻子的气虚之症,中医苑要继续托付给央落雪云云。
于是央落雪的日子大部分在中医苑度过,其余时候在上医苑查看弟子的医案,或者去下医苑看小研。百里无双那时也进了北凌楼,两人几乎没有时间空出来写信。但一天央落雪躺在竹床上,忽然想起百里无双说药王谷好消暑的事,便命人做了张竹床送去娑定城。
半个月后,娑定城送来一瓶酒。央落雪闻了闻,是那一夜,他们在细雨的凉亭中喝过的女儿红。
九月的时候,杜子新带着何远碧回到药王谷。
当天师叔侄两个在中医苑里交接医案到深夜,结束的时候,杜子新忽然道:“百里无双身上的剑气你知道多少?”
可能任何一个大夫发现了百里无双的奇异心跳都会好奇吧?央落雪微微一笑,灯光下长发似缎子一样闪光,反问:“师叔知道了多少?”
“远碧告诉我,百里无双十岁时候初具剑气,十三岁上运用自如,不过,自从遇到你之后,她额上红芒变得很淡,剑气也不如从前。”
“但她回到北凌楼,应该好了起来吧?”
“咦?你知道?”
“这件事说出来你未必会信,连我自己也不大信。她身上的剑气,很有可能是自剑中吸取而来的。北凌楼到处是剑,她回到那里,自然大有助益。”
杜子新呆了呆,人从剑上吸取剑气……这当真是闻所未闻,“那,当剑气不断提升,剑气的脉搏压过她本身的脉搏,会变成什么样子?”
央落雪自椅中站了起来,看了看门外,秋月光洁,他悠悠道:“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百里无双。”如果剑气强大只是她能力的提升,他会欢喜。如果剑气强大会影响到她本人的身体,他拼死也会去救她。
为了做到这一点,他会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医术。
忽然隐隐地感觉到师父说到的“医道”——一个大夫的追求并不是自己的医术到底能有多高,而是到底能不能够治好他要治的人。
不是为追求自己的能力,而是为了治好病人——这就是师父一直遗憾他没有的医道吧?
月华如水,仿佛要流进人的心里来。师父的脸仿佛就在眼前,又如水面波动,慢慢地模糊,他回过身来,不知是一时适应不了屋子里的灯光还是其它,杜子新就在面前不远处,可央落雪发现自己看不清他的五官。
“落雪,落雪,你怎么了?”
这声音在央落雪听来也是遥远的,带着嗡嗡的回响,片刻之后,视线才重新清晰起来。杜子新的指尖已搭在他的脉门上,皱眉道:“你的脉象怎么浮得这样厉害?简直比远碧的还虚。”
央落雪脸色已然如常,道:“没事,这几天熬夜太多了点。”
“是因为那个孩子?”
“嗯。”
杜子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最要强,可是,按她如今的身体——”
“我自有分寸。”他说。
小研清醒的时间很少,只能靠药物来维持最后一口气。展元喂完最后一口药,手心抚了抚她的头顶,几根白发随之脱落下来。
央落雪走进来,便看到展元对着手心白发眼眶发红。他没说话,直接去看小研。小研双目紧闭,脉如悬丝,已经无知无识。
“央神医……”展元的声音犹有沙哑,克制着,问道,“小研……还有多少日子?”
“已经没有日子了。”央落雪淡淡道,“小研其实已经死了,眼前只不过是一具用药物维持着最后一丝呼吸的尸体。”
展元如当场被捅了一刀,脸上再没有一丝血色。
“所以……”央落雪转身望着他,凝视的时候眼睫如一条墨线,“你想再多看她几天的模样,还是让她趁早了断——”
“胡说!”展元吼道,“她还活着!还活着!为什么要了断?”他冲动地捉住央落雪的衣襟,“你、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央神医吗?”
央落雪平静地看着他,眸光似月光一样照进人的心里。展元的双渐渐松下来,狂乱的眼神渐渐失神,他颓然地坐在地上,背脊塌了下去,“对不起。”
央落雪站着,灯光在身后拖出巨大的影子,忽然道:“你出去。”
展元不明所以,央落雪叹了一口气,“我可以给你一天的时间。半个时辰后,你再进来。”
并没有等到半个时辰。
展元坐在门前石阶上发怔,眼前心里,俱是这些年兄妹相依为命的一幕幕,而今她却躺在里面,唤也唤不醒。眼眶胀得通红,泪落下来,身后传来“吱呀”一下开门声,他忙用袖子在脸上一抹,回头道:“央——”
声音生生吞在喉咙里。
面前的不是白衣蓝袍的央神医,而是微笑着的女孩子。
小研。
她看着他,张开手臂,扑到他怀里来,“哥哥。”
这一刹恍如梦境。
也许真的是在做梦,他欢喜地抱住她。她看得到,听得到,笑容甜甜,声音清脆,她看到蝴蝶就笑着扑过去,他不敢让她多跑,抱着她去追。
蝴蝶翩跹在花上、树上、竹墙上,他抱她,多开心。天空朗朗万里无云,两个人的笑声渐行渐远。屋子半开的门里,央落雪半伏在床上,听到那样的笑声,也微微一笑,想站起来,晃悠悠走了两步,跌在地上。
扑起的细尘吸进鼻腔里,他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咳得佝偻,蓦然嗓口有一丝甜意涌上来,血丝溢出嘴角。
他看到指上沾到的鲜红,笑了笑,眼一闭。
整个人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床上,天正蒙蒙亮,身子软绵绵使不出半点力气,却听到耳旁有人道:“醒了!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