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发如雪 [4]
药王谷弟子懂得内功的很少,更别提用内功来治病,因此都对展元格外崇拜,纷纷要展元指点。央落雪便时不时地指几个病人给展元,一面在私下相处时教他一些医理。
展元进境极快。不到三个月工夫,人人都知道药王谷里多了一名展大夫,不用药,不下针,只以内息救人性命。这话传得虽然有点夸张,但用内息治病确实是展元的创举,带动谷中不少弟子都开始修习内功。
央落雪的身体却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行动虽然已经如常,但很容易疲倦,又睡不安稳。他自己知道是气虚,但养了这么久还同有恢复,渐渐也不耐烦起来。
更令他烦躁的是,金针度穴之后,他的视力下降许多,替病人扎针,竟会偏离穴道——这种错误他八岁的时候都不会犯!
他吸了口冷气,将针交给身的展元,“你来。”
他自己走出医苑透透气。
他的指尖在袖子里轻轻颤抖。
禁术。
果然是禁术。
金针度穴这一技,在药王谷里本来就是嫡系单传,只有被确定为下任药王的人,才有资格修习。
因为一个病人,毁掉一个大夫——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而自己,也的确太任性了。他不是不知道金针度穴的危险,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能力却不为病人作什么改变。而且,他以为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啊,可以医得好别人,难道医不好自己?
他咬了咬牙,飞快向前掠去,撞翻了弟子的药盘而不自知。
弟子们也都知道他病着心情不好,但看着他这样狰狞的脸色还是第一次,呆呆怔住。夕阳下,他去已得远了。
央落雪离开的事,展元和杜子新晚上才知道。杜子新连骂那弟子糊涂:“他还病着你不知道吗?你拦不住,怎么不来告诉一声?”
那弟子咕哝:“大师兄要去做的事,别说我们拦不住,师叔您也未必拦得住。”
杜子新一瞪眼,待要训斥,展元忙拦住他,问出央落雪往东走,杜子新一愣便知道了。
他往娑定城去了。
其实他并没有打算去哪里,只是上了马一阵疾奔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去娑定城的路上。
这一点发现让他的内心焦灼地牵动一下,想见她的念头潮水般涌上来,明知她现在一定在北凌楼里铸剑,还是一夹马肚,向前奔去。
见一面,听她说说话,她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眼前,他这样想念她,就像沙漠中的人想念水源。
他没有带银子出门,不休息也不吃喝,再疲惫也不顾,好似要狠狠折腾这具令他失望的身体。
以他此时的状态,第二天晚上就到了极限,头渐渐地晕起来,星子在头顶闪烁,忽然飞旋起来,像一带带光幕。他的手终于乏力,再也捉不住缰绳,跌下马来。
大片的星幕展开在眼前,朦胧地发着光。冬天的草地有格外干燥的气息,浸到肺腑里去。
这是他最后的知觉。
醒来是在一间农舍里,青布帐幔映入眼帘,还有一张童稚的脸。一见他睁开眼睛,孩子向外叫道:“爹爹!爷爷醒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是个三十上下的汉子,作猎户打扮,快步走进来,问:“老人家可好?”
看来这父子俩眼神都不怎么好。央落雪叹了口气,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您的弟子带您来的,他说您现在太虚弱,不能奔波,不然就带到镇上去了,现在他自己去买药了。”又羡慕道,“老人家真是保养得宜,若不是见您的弟子都那般年纪,我还当您这头发是假的呢。人家常说的‘鹤发童颜’,就是指老人家这样子吧!”
他嗓门又大,说得又快,震得央落雪两耳嗡嗡作响,脑子里也嗡嗡响,“你说什么?”
猎户见他脸色发白,忙向儿子道:“快去看看展公子回来没有——”
此时猎户妻子听说病人已醒,忙照展公子吩咐送了白粥进来,道:“老人家喝点稀粥吧,展公子说您两天没吃东西呢。”说着,在床畔坐下,勺起一勺送到他唇边。
他的唇色极淡,仿佛没有了血色,心头毕毕直跳,眼前发白,费力地抬起手,从枕头掳了一缕头发,送到眼前。
只一眼,所有血色都消失,手剧烈地颤抖起来,蓦地坐了起来,一头长发都拂到胸前——那流水一样的长发,一直深得他爱惜的长发,已变得他不再认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一挥,正中粥碗,滚烫的粥洒在手背上,肌肤迅速伤红起来,他丝毫没有感觉,剧烈地喘息,眼睛慢慢地抬起来,望向两人,眼眶隐隐泛红,眸子却似变作灰色,他问:“镜子——镜子——把镜子拿来——”
声音嘶哑,跟方才的那个淡淡的,有点轻悦的声音比起来,判若两人。
猎户夫妻被他吓住,颤声道:“家里穷,没、没镜子……”
浑身骨骼轻轻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他慢慢抬起颤抖的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
头发很长,很光亮。
只是,从发尾到发梢,雪白。
只有八十老妪才会有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