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教坊 第四章 谈容娘 [3]
被咬的人恨得一掌打向却奴后颈,就把他打昏了过去。
却奴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鼻子里腥腥的。
正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咸腥的血壅塞住了他的鼻,才让他清醒过来。
他拿手一抹,还不知道自己是被人掷在地上,鼻子碰到石头流出了血。
他一时迷迷糊糊的,想不出自己是身在哪里。他第一个想到的却是“肩胛”,他就那么摇曳着一身长衫在这样的夜里从自己眼中溜走了,一想到这儿,他还是感到悲伤。
可他的眼还没全睁开,耳朵却先已苏醒了。他耳中只听到一片粗野嘶哑的笑声,笑声中还有人唱着:
“踏谣娘,和来……”
却奴的身子一抖,厅上的谐戏分明已演到高xdx潮!
这出戏开头一般是一个素装妇人——要有一些美态的——哀哀苦苦地哭,念着些唱白,如“奴家命薄似浮萍,柳絮牵枝犹带情,无端狂夫来搅扰,抛坠尘泥心已惊……”
这唱段本甚悲凉,可不容这悲伤牵动观众,一个罗圈着腿、走得歪歪斜斜的丑角儿就上场了。
他一上场就歪着脖子梗着张脸,探着他那酒糟的鼻头问:“我老婆呢?我老婆呢?列位列位,你们别用裤裆挡着我呀!”
底下观众就会一笑。
然后他猛做“看见科”,盘起一条腿,脱下一只鞋,再做“绊倒科”,“爬起来科”,接下来就追着她打。
这出戏本没什么情节,就是那可怜的女人和那个酒糟鼻子的汉子之间的一追一逃,一哭一打。可他们一定要逃得婉转,打得滑稽,就是这成就了数百年来让士民欢乐的极趣。
——常常要到那“踏谣娘”哭得最惨切,追打她的丈夫步履醉得最趔趄时,观众们就会在旁边一起和声笑唱道:“踏谣娘,和来;踏谣娘苦,和来……”
此时厅中的情景正值疯狂——厅中都是军汉,人人也都有超出一般人的血气,大起喉咙来唱歌也唱得远比一般市民来得闹腾。
张郎当与谈容娘舞到这最精彩的一段追打时,厅中人早已控制不住,看见谈容娘衣衫不整,只见看众们已个个坐立不一:有人踏着步,有人拊着髀,有人更是不顾节拍地乱敲打起酒杯,更有人癫狂乱呼……岂止圣乐作可令百兽率舞,只见种种酣狂随着那踏谣娘的戏舞一起发作起来。
一时只见几案上杯倾盏倒,灯光下人影交错。酒水顺着胡须淌下来,有的人涎水都在眼中翻滚着——因为那唱踏谣娘的女子年纪虽说轻不轻,却别有一种妇人风韵。
她青衣皎面、团团似月,皓腕纤指俱带风情,尤其这灯光下看来,实在是、太引人乱情了。
——这么美的妇人正在挨打,打她的还是个罗圈腿、酒糟鼻的矮子,不知怎么,这却唤起了一众人等的兴奋与快活。
只见他们都顾不上自谨了,明知主官在座,犹自呼喊号叫地叫嚷开来。
就在这一片叫嚷声中,却奴望向厅内,然后他不由怔住,几乎无意识地,忍不住低低喊了声:“娘……”
杂声那么大,却奴的声音也是才醒过来的,那么小又那么含混不清,可厅上弄戏的那妇人却似听到了。
只见她猛地回头,于满厅辉煌灯火外,夜极阑珊处看到她的孩子。
她眼中的泪忽然流下来。这一下是真情流露,她刚才一直掩袖悲啼,可不过是在做戏,也一直不用真个流泪。
厅中人都不知她一下所为何来,只觉她脸上表情楚楚可怜,不由掀屋顶就爆出一声“好!”
谈容娘的眼神中却一脱演戏时的假扮,眼神中有恐惧也有哀怜。
却奴只看到这一眼就怔住了。
在那样的眼神中,他看到了自己:那么怯怯缩缩地站在厅外,那么的孤弱,那么小的……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要当一个小孩儿!
可他不得不当一个小孩儿。
却奴眼中的泪猛地弥漫。
其实,他与他的娘一直是有隔阂的。从他懂事起,从他知道别人眼中的“张郎当”与“谈容娘”是什么样的形象时起。
可这一眼,穿心透腑,于人世的炎凉间穿透出来。只一眼,该了解的就都了解了,该心伤的却遭慰抚了……
可张郎当追打的舞步猛地缠住了谈容娘,不容许她小小地分神一下。
却奴愣了愣,他从来没见“父亲”演得这么卖力过,可他这时偏偏这么卖力着!
——不知他有没有发现自己,还是已发现了所以更不容娘这么为自己牵开心思?
却听张郎当带着酒醉的怒气问道:“前日,你却是干什么去了?”
谈容娘一怔。
这话原来是他多加出来的台词。
却见他一指身边左席上的参军邬老七:“你去了他家里,还把我独自抛在前面,你跟他进了后面,磨磨蹭蹭,等出来时,髻儿也歪了,衣衫也窜了,脸上的胭脂都乱了,你都是干了些什么出来?”
谈容娘哭道:“郎中……”
旁边人就一声哄笑——前日,果然邬老七曾经召张郎当与谈容娘去他那里演戏并商定今日之事,座中人大半当时也在座。至于后来发生什么,大家也都心中明白。这时猛地被张郎当念白念出来,不由陡然大乐。
那张郎当醉得歪歪斜斜,却冲邬老七座上奔去,像要厮打他的样子。
邬老七陡然遭戏,又笑又恼,又不好太当真,只用力一推,就把张郎当推了出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
张郎当就势作模作样地苦脸道:“呀,这汉子力好大!我且找个软的评理去!”
座中又是大笑。
接着见他又选中了一人,还是指着他向谈容娘逼问,又要追上去厮打。
旁边人都笑道:“何兄弟,原来你一眼就被人看出是个‘软’的。”
那人也笑,假意跟张郎当拉扯了下,就把他一推了之。
张郎当当然又是夸张地倒地。
众人哄堂大笑中,张郎当不断另寻人插科打诨,又不时被人推倒在地。这重复的嬉闹却惹来一阵又一阵的大笑。
被他这一逗弄,整个大厅已闹得像个马厩似的,连一向谨严的于重华也面露笑意。
却奴在厅外怔怔地看着,只觉得血、呼呼地一下涌上了头,接着又从头上冰凉地跌落,落到脚底,落得一个头空空的,跟个木头也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