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一部 教坊 第四章 谈容娘 [4]

  这时张郎当猛地一指主座:“过往的我可以不究,但今夜,你是不是看中了这个英武气概的老官儿?”

  厅中一寂,因为从来没人敢拿于重华开玩笑。

  可接着,众人终究忍俊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于重华被逗得也忍不住破颜莞尔。

  张郎当就蹒跚上前。他被推倒得多了,姿势已极疲惫,费力攀上于重华面前的案几,隔案做与他厮打科,却不敢当真把手抓过去。

  于重华笑看着他,自己也有些被逗笑,又觉有伤威严。待要厉声喝止,又不愿扫众人之兴。

  那张郎当自谓得计,回头冲众人做了个鬼脸,偷偷道:“寻了半天,这老官儿却似个好欺的。”

  说着,他扎手扎脚地就扑倒在那案几之上,两腿乱弹,伸手就向于重华抓去。

  于重华含笑一格。

  跟随而至的谈容娘哀哀哭道:“郎中,你可莫再惹事生非!”

  ——人人都知于重华的那身功夫。

  ——都在等着看张郎当会怎么惨被震得飞出丈许。

  连张郎当自己似乎都料到,回头做了个苦脸,像是早料到这下屁股会摔成八瓣一般。

  满屋哂笑声中,于重华的脸色忽然微变。他奇特地目光一炽,望向张郎当。

  张郎当的手这时正缠住了于重华的手。

  然后只见谈容娘的身子在案前猛地前移,伸手在于重华胸口贴了一贴。只一贴,贴罢即退。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却见谈容娘脸色煞白,张郎当满脸涨红,全不再有做戏之意。

  而于重华、于重华猛地站起,一只手抓住张郎当的手,微微地颤着。

  众人诧异已极地看向谈容娘,连乐师手里也停了,厅中猛地一寂。

  却见谈容娘脸上做戏时的哀容已一扫而尽,现出一片果决的神色来。

  众人这时才见她手中提着一把白刃。

  那刃长不过半尺,是一把短匕。

  她的手微微发抖,那刃尖上,却一滴滴,静静地滴下了血。

  于重华已面色惨变。

  他的手一抖,这时终于发力。

  只见张郎当受力不住,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倒坐于地。

  他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砖上,众人只听到一声闷响,他的尾椎像是都被摔裂了,疼得面上汗下如雨。

  于重华支案立着,怒目望向他夫妇二人。

  张郎当一脸的汗,也一脸的话,却一句也挣不出来。

  却是谈容娘耸身长立,厉声道:“当年你重伤之后,得‘万顷王’救治,此后腼颜求欢,得为‘万顷王’股肱重任。可是后来却卖主求荣,暗杀‘万顷王’于欢笑之际,还寸磔了‘万顷王’死后不肯服从你的子弟数十人,挟功归唐。你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吗?”

  于重华一咬牙:“已经十年了……”

  谈容娘容色一黯,有若叹息……十年。

  接着却猛然一振:“不错,十年!”

  接着她仰天悲啸:“十年谋刺,十年潜忍,我们明知你功夫远高过我夫妇俩,你以为我夫妇俩这十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于重华呀于重华,你也有今日!”

  接着她环顾四座:“今日大仇得报,便是我夫妇绝踪之时。”

  说着,她伸手一拉丈夫张五郎,人已扑出厅外,一把挟过还怔着的却奴,就向黑夜里逸去。

  第五祠是一所破败的祠堂。

  祠堂里巢着很多蝙蝠。

  祠堂门吱地一响,人一进来,那蝙蝠就被惊得大片大片地飞去。

  它们的翅膀扇得空气里满是灰尘的霉味。刚进门,却奴就忍不住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分明是事先就已安排好的退路。一入祠堂,谈容娘就扫掉了供台上那一批歪歪斜斜的木主,而自己供上了一个新的木主。

  木主上刻的却是七字:

  “沈公法曾之神王。”

  最后一字之所以是“王”,是因为上面那一点还没有点上。

  最后这一点叫做“点主”,相传只有经过这最后一道的“点主”,死者的魂灵才会注入这方木牌,得以在后人的供奉里永生下去。

  这灵牌一直还未点,谈容娘默然良久,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墨,将手指用舌濡湿了在那块墨上摩娑着,良久方向那木主上的“王”字顶端点去。

  那墨点出一个瓜子形的墨迹。然后,她抽出那把雪刃,刃上血槽里还积有最后一滴血。

  她把那滴鲜红的血就向那墨点上点了下去。

  门外的长风忽然涌入,吹得谈容娘供奉在木主边上、才点燃的一对蜡烛一阵扑缩。谈容娘脸上也神情惨淡,仿佛那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从那渐已消尽的烽烟中吹来,风中还掺杂着白骨与铁血的气息。

  ——沈法曾其实是沈法兴的弟弟。

  沈法兴是隋末豪杰。沈法曾虽不如他哥哥风光,不曾称帝,当时却拥有好大一片湖泊,所以人称“万顷王”。

  他在那隋末之年,也算一个人物了,一度拥湖倚城,坐统万余子弟。

  可这样的慷慨豪情毕竟消折于渴望天下一统的民心向背里。

  谈容娘轻轻拍了拍那木主,举止间有一点亲狎的神气。

  ——当年,她与张郎当不过是沈法曾宅中的一介部曲,张郎当在乱世中曾受过沈法曾的大恩。不过今日,既然是他们偿报了沈法曾的杀身大仇,这一点“平等”总该还给他们了吧?

  谈容娘那轻拍而落的手指里仿佛含着叹息……十年了,从武德九年初沈法曾惨死,到如今,已整整十年。

  ——我已把一生中最宝贵的十年搭给了你。

  她含笑轻轻地转过头来,也难得这样轻声细语地对却奴说:“从前,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瞧娘不起?”

  她这一笑,既不似平日里对待却奴那清谨冷肃的“娘”的形象,也不像她平时待人接物时猛然孟浪过头的风流放诞的样子,让却奴怔了怔。

  他思索了下,还是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谈容娘微微一笑:“那都是怪他。”

  她伸手指向门外,她指的是张郎当。

  “他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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