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 - [小椴]

第一部 教坊 第四章 谈容娘 [5]

  她伸指轻轻弹了下那木主:“……简直就像一条狗一样地忠心。”

  “有时我都不忿,凭什么要这么不管他死着活着都忠心对它。”

  她含笑看向那木主,目光中有轻嘲也有恋慕。

  她不好跟却奴说的是,她这一生,唯一的初恋也是“它”——那个木主上名字曾经附随的人。

  她就是沈法曾送给张郎当做妻子的。她爱过沈法曾,那时他是“万顷王”,曾那样的仗义疏财,又那样的自大可笑;那样的魁梧英壮,又那样的虚名盖世。就算她到了现在这样的年纪,已更能充分认清楚自己初恋过的男人,却也还是觉得,只有那样的男人,才适合做一个女孩儿情窦初开的爱恋吧?

  可他把自己送给了张郎当为妻,当时这也是出于她的一句气话。她本是沈法曾亲手救下来的“义女”。沈法曾是这样的男人,强横时自然强横,磊落处也尽自磊落,他是绝不可能染指自己亲手救下,以后一直放在宅中养大的义女的。

  乱世倥偬中,他偶然发现谈容娘已经长大,就笑问她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当时不知怎么会那样负气,那样自以为倔犟地回答了一句:“张五郎。”

  ——张五郎也是他的奴仆,当时全宅没有一个女人看得上他的相貌的。

  他当时居然还大赞她有眼光,说张五郎的义气一时无两。

  而张五郎不过也是他救下来养在后宅里的一条“忠犬”吧?现在她才能明白:在他的眼里,是绝不会平等地看向自己与张五郎的。

  可嫁给五郎……

  也未尝不好。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丈夫。为了彼此的相貌,他一直对自己有点儿诚惶诚恐。

  又为了她是恩主所赐,他对她的好里多少有一点儿对沈法曾感恩的气息。

  正是这一份“感恩”一直让她不满吧?她其实一直负气着,一直都想对张五郎说:“你干什么那么低贱地忠信于他?其实,好多处,他又何尝及你?”

  但她一直没说。

  直到后来,她终于没机会……也终于懒怠去说了。

  她微微一笑,对却奴道:“他对我们夫妇有过大恩。”

  ——可笑的是:他们视之“大恩”的,对沈法曾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他把他们救下,不过是随手之举,却让他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感念这场“大恩”,那像是对自己生命的不尊重;而过于感念着这场“大恩”,也就永远地把那人推在了高高在上的地位,让自己这一辈子几乎都无法平视于他,也终于……一直被他小视着。

  谈容娘的眼里有一点谑笑的风情,如同她平日里用以诱惑得男人无法自持的风流放诞,因为她已认清了这场人生的荒谬之处。

  她跟张五郎生不如人,虽经学艺,终究力弱。他们永远无法以举手之劳还报沈法曾对他们也不过举手之劳的大恩。

  人生的秤公平如许,分毫不差。力弱者想要笔笔算清差不多就要赔上自己的一生。她忽然都有些理解于重华的背叛了,在那样的时世,恩仇无算,有几个人是可以全部承担的?

  “大恩难报,不如杀之”……她这么想着,眼中谑笑的风情更浓了。

  却奴却只是困惑地望着她。他一直说不清自己对于这个“娘”的感觉。不像“爹”,他可以简单地恨他。可娘……她一边做着让她自己也受不了的事,一边谑笑地自嘲着。总是有这样的眼光,让他从来都摸不清她。

  谈容娘微微笑道:“我知道,你偷看过我。”

  却奴一愣。

  “在郭参军家。”

  谈容娘淡淡地道。

  ——这孩子不是个平常的孩子,这点她早就知道。

  她抱他来时他不过两岁,就算记事早,以前的记忆多半已模糊了吧?可从他懂事起,听得懂别人的闲言碎语起,他小小年纪,竟想依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来作出判断了。

  那日也是在人家舞戏。为了报仇,他们夫妇一直力图亲近的就是那些左骠骑营的军官们。那日,也是如预先算计好的,张郎当先“醉”了,她跟着郭参军进了他的内室。

  郭参军是个不置产业的荡子,门户低浅,她当时就感觉到了,有人在偷窥自己。然后凭她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直觉,她知道那是才不过七岁的却奴。

  她当时并没动怒,也没喊叫,只是如往常一样地灌了郭参军几盏酒,然后,点起一支香,郭参军就睡着了。她陪着那个睡得死猪样的男人坐了一夜。

  ——她曾陪过多少个这样的男人坐过一夜?这样的夜晚,早已不让她惊骇了。

  从沈法曾以后,又何曾有过男人令她心情耸动?可让她惊骇的,却是窗外那个她明显感觉到了的“小男人”。他竟整整守了一夜!

  那孩子一却不动,也一直未曾合眼。他是想亲眼看到旁人诟病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她知道自己第二天会多少故意地有点钗发未整地离开郭宅,所有看到的人,尤其是男人,第二天都会跟那个郭参军开玩笑。

  她了解一个男人的虚荣心,没有一个人会承认自己昨天只是睡了一夜甜甜的觉,连那女人碰都没碰上一下。她久已是个出名的风流妇人了,虽说他们心里都会疑惑,但终他们一生,为了羞耻心,他们都不会说出真相来的。

  而她,将保住一个“下贱”的声名。那是他们夫妇苦求不得的。于重华的位置太高,疑心太重,从那个乱世走出来,自保之力极强,戒心更强,武艺又非他们所能望其项背。不如此,他们无法接近于他。

  她看着却奴,却奴犹是怔怔的——因为他一直没想明白的就是,就凭娘那一夜干坐在那儿,别人为何会如此看不起她?

  所以哪怕谣言诼诼,他一个小孩儿身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地难堪之重,可他一直,还未曾仇恨过这个“娘”。

  ——因为,他没找出任何理由。

  谈容娘微微一笑:“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自从知道这孩子追踪那一天起,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他解释。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她本早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真相,包括她的丈夫张郎当。可她觉得,自己必须告诉给他。

  她叫却奴附耳过来。

  然后却奴听到她在自己耳朵边轻声地说了一句:“其实,娘一直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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