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永不岛 [3]

  车窗。车顶。车椅背。前面的车座上露出大半个脑袋“啊——哎呀!”我想转动脖颈,伤处剧痛难忍。

  前座的人回头张望,左手仍拿着手机。“啊,你醒了……对,理查德警官,她已经醒了,大约不会有生命危险,那我就送她去急救中心……见面再说。”

  讨厌的脸,讨厌的表情,讨厌的悲天悯人的架势。为什么偏偏是她来救我?或者,事情就应该这样发展:完全没有道理可言才是这个世界的道理。

  “苏小姐,你感觉怎么样?千万别动弹,不然伤口会再次出血的。我这就送你去医院。”省点力气吧,不如让我死了干净。

  “没关系,你可以不回答,我知道你这会儿没法说话。”

  嘟——嘟——前排响起的手机声残酷地刺痛了我的神经。

  “喂……不,对不起,我没有空,正赶着去急救中心……我没事,是《太阳报》的苏小姐受了伤……你别来,嗳……”陈平放下手机,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听见自己喉间滚出几个混浊的音节来,大约就是:“开你的车吧。”

  “别急,一会儿就到。”她缓缓说着,车身微微一震,明显是加速了。

  一到急救中心,就有医护人员,一路小跑,“你最好别插手。”

  “我帮得上什么忙?”孟澜追上来,一直跟到走廊里,被一位警官拦住了去路。“先生,对不起,您不能进去。”

  “孟澜,你在外头等一会儿。”陈平急匆匆地交代,“理查德警官,他是我的朋友,你别见怪。”烦透了。我闭上双眼,但耳中仍捕捉到奇怪的声响。急促而纷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有喘气的声音,身体碰撞的声音,接着是压低嗓子的呼喊:“拉住他——”

  然后,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那是孟澜。

  我一个激灵,骤然开眼,却发现自己已被推进白色的手术房,关门声把我和外界的纷扰隔离开来,无法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姐,伤口有什么感觉?”压眉帽与口罩之间的一对眼睛炯炯地望着我。

  我懒得说话。

  “马上就给你输血,另外还要作一个附带的检查。”

  肯定有问题。我可能是感染了什么急性血液病,那个袭击我的变态狂多半也是个病人。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先抽血、输血,然后又给我作了麻醉,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孟澜到底出了什么事?

  白色的光亮得刺眼,光源处有个声音说:“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我感觉到撑着我眼皮的手指移开了。“苏小姐,经诊断,你已经感染了病毒性嗜血。请你与我们配合,在这里进行一段时间的隔离治疗。”

  病毒性嗜血症?那么说我成了吸血鬼?那这究竟是个什么世界——高度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还是中世纪的欧洲?如此的光怪陆离,充斥着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是否一切都拜科技所赐?

  主治医生的表情很怪异,似乎被我吓怕了。我这才发觉自己在“嘿嘿”冷笑。陈平站在医生后面,她张了张口,却没出声。我迎向她的目光。她的眼神瑟缩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走吧,走得远远的,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根本无法沟通。不,我甚至无法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孟澜原本可能会明白我的,他也被当成“非人”对待。唯一的区别是,他是别人不把他当人看,我却是找不到“为人”的自我感觉。

  可是,忘了问她,孟澜有没有出事。

  不久,答案自己出现了。

  被转送到特护病房时我恰巧看到了他,那时他正躺在擦身而过的急救车上。他被发病时逃出病房的患者咬伤,也染上了嗜血症。

  看到这情形,我内心居然有几分雀跃,莫名的。

  在传染病房里过日子同蹲监狱没多大区别。这里的医生护士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具具雪白的行尸走肉。惟有脸部露出或大或小、目色不同的眼睛,闪烁着同样的戒备眼神。

  尝试使用的治疗方法是换血,用健康的血液替换我们身体里带病毒的血。但即使把体内全部血液都更换一遍,也是治标不治本。循环系统不是一般的容器,可以倒空、彻底消毒后再注满。新血刚刚注入体内就受到感染,这种不无痛苦的治疗方式无非是医者安抚病人同时自欺欺人的行为罢了。

  随着治疗的持续,技穷的医生开始越来越多地使用镇静剂和麻醉药物。我现在清醒的时间少,迷糊的时间多,但无论是哪一种状态,身体里都仿佛有另一个生命在燃烧。我并不害怕。

  有什么可怕的呢?有月亮的晚上我拉开窗帘,让自己沐浴在纯净得像水银一般的月光里——吸血鬼据说总在月明之夜露出獠牙。即使我忽然间变成狼女,也不会大惊小怪。没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我已学会接受现实。

  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越来越急。

  月亮变成红色,愈来愈红。

  我伸出双手,想用痉挛的十指把这红月亮撕个粉碎,可却只能徒然地在窗玻璃上摩搓着手指。指甲划在玻璃上,干涩的“吱吱”声让我情不自禁地磨起牙来。

  我的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大量镇定药物却压抑着燃烧的欲望。

  我直挺挺地扑倒在床上,把牙齿和手指深深抠进被褥里。

  无须内行也看得出来:现在的治疗方式只是饮鸩止渴,慢性死亡。但这也不坏,我终于可以逃脱,出离这个“鸡肋”世界。为什么没有早点了断,这个无味的现实中又有什么让我留恋?我一直都不大明白。

  死亡不见得是比活着更坏的事,虽然也不一定更好。两者都得不到证明,因为去它那里的人一概没有回来过。现在我便是从人生的滑梯上慢慢往下溜,脸上的表情很轻快,但双手仍下意识地抓紧滑梯两边。

  一日,那个女人意外地出现,告诉我也许不必再往下滑了。望着她伸出的援助之手,我没来由地怒从心起,狠狠地咬了她一口。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在我住院的第三周或第四周,病员和医务人员之间流传着一种说法:所有的患者都将被送到太平洋上的皮亚诺萨岛,表面上说要送我们去治疗,私下里的猜测则多半认为是要把我们送到远离人世的地方隔离起来,甚至不排除半途就把我们沉到海里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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