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海虹中短篇科幻作品 - [赵海虹]

永不岛 [6]

  奇怪,我说话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护士在唤孟澜回房换血,他起身时忍不住问:“这些天我感到病好起来了,你感觉怎么样呢?”

  “全好了又有什么用?”我的语调像叹息一般,“我的病不在血液里。”

  我的病在我的基因里。不,我怎么能指望一切会有所改变?构成我身体的亿万个细胞,每一个都有3P的基因,每一个都是我的心病。

  玻璃瓶里的植物血慢吞吞地吐着泡泡,顺着透明软管流下来,在肘窝处注入我的身体。人类的血浆是浓稠的,接近巧克力的颜色,而植物血的颜色是浅红的,让人想到春天的桃花。

  第二十次换血治疗时我睡着了,并不是新雪中添加了镇定剂的缘故,只是觉得很舒坦,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我梦见一眼泉水突破地表。

  梦中没有我,所以我没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没有用舌头去尝、用鼻子去嗅、用肢体去感觉,也没有用头脑去思考。

  梦中只有一眼山泉突破了地表。

  泉眼中涌出晶亮的水流,珍珠般的气泡“扑扑”地往外冒。泉水清洌,带着一丝草叶的气息,流淌着花汁的甘甜。

  泉水在唱歌。那是一曲欢畅的歌。

  忽然,空中传来清脆的鸟鸣,这声音过于真实,打破了某种平衡。

  于是,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晨光撑破窗帘,正照在我的脸上。

  窗外,黄鸟啁啾。护士推门而入

  “啊,醒了吗?”她为我拉开窗帘,一窗新绿顿时涌了进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从今天起,你们都搬进普通病房,而且可以自己在岛上散步,不用让医生陪同。”

  “警报解除了?”我接过她递上的绿色胸章,“这个是……”

  “根据患者的恢复情况,决定让你们自由行动。这个胸章是联络器,可以让医生知道你们所在的位置。万一你们迷了路,可以靠它找回病房来。”

  “真的这么放心我们?”我佩上胸章,不大敢相信已获得了自由。

  “从今天起,你的病房换到研究中心053室。现在,请到餐厅用早餐。”

  餐厅里的人并不多,大约有七八位身着住院服的患者正在用餐。我觉得他们有点儿眼熟,但却叫不出名字。他们的模样仿佛有些相象。当然,他们年龄不同,肤色各异,或丑或俊,按说没有什么一致的地方。

  我觉得奇怪,一转头,正好看见镜面廊柱上照出的那张脸。那是我的脸,那又不是我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是他们精神上的姐妹。

  我知道了,一致的地方在哪里:表情、眼神。那么恬淡,那么宁静,那么轻松,那么祥和。

  我吃了一惊,那一瞬间镜中安详的脸变样了,变回我原先知道的样子。我奔出餐厅,我要找一个熟悉的人问问:我们这都是怎么了?

  我跑上海畔的山头。曾住在我隔壁的那个歌手正盘膝坐在最高的岩石上,一动不动。

  我在他身后站定,微微喘息着。面前是高耸的悬崖,如刀劈一样陡峭,海浪声声拍打着崖底的礁石,卷起千堆雪。远处的海却是恬静的,海水蓝得那样幽深,同时又是那么清澈,像最明亮的玻璃,反射着阳光。

  歌手闭着眼睛,悠然忘我。

  “你好。近来还唱歌么?”我问。

  他睁开眼帘,抬头瞟了我一眼。

  “LaBieEnRose。”我哼了一句。

  歌手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收声”的手势。

  “不要破坏最美妙的音乐。

  我一愣。

  这时,起风了。风一吹,山林中的树木摇曳:海面上波涛汹涌,风鸣声,林木的呼啸声,海浪的吼声,连同低空中盘旋的海鸟的高歌,合成天地的交响。这才是最美妙的音乐。

  只有自然的音律才是完美无缺的。

  我在他身边坐下,闭上眼,微微仰头。

  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了。

  来到皮亚诺萨岛第三十天的下午,有很好的阳光。我仰面躺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身边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红花开得如火如荼,几只色彩斑斓的鸟雀在晴空中,一边唱歌一边做飞翔表演。微风的手指轻轻拨动我额前的发丝。

  草地的碧色仿佛正逐渐浸润到我的体内,生机勃勃的小草穿透我的身体齐刷刷地往上窜。

  此时我记起了一本小说中的话,那段话的意思知道今天我才真正明白——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的本身。

  现在,我在这里。我存在。

  虽然我是3P人,使我降临人世的是非自然的手段,可即使手段不好,存在本身也依然是好的。

  我仰面躺在草地上,不动也不说话。夜色悄悄地代替了白昼,蓝色天鹅绒的夜空中撒满了钻石般的星星,群星仿佛第一次离我这么近。

  我是我自己,我又不是我自己。

  我看,我用夜的亿万双眼睛去看。

  我听,我用林中鹄鸟的儿耳朵去听。

  我闻,我用秋虫头上的触角去闻。

  我尝,我用溪流清冽的舌头去尝。

  我感觉,我用花草树木的枝叶去感觉。

  我思考,我用时间的纵横经纬去思考。

  我和天地万物是同等的存在,我们是一体的。

  第二天清晨,我在海滩上遇见了孟澜。那时,他正面对一块雪白的画布发呆。

  “怎么,找不到灵感了?”

  他闻声回头:“是你呀。”他扔下手中的油画棒就地坐在沙滩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恐怕我得改行了。”

  “咦?”

  “忽然发现,我每用一种颜色,就失去了其他的颜色,绘画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破坏。”

  我明白了。

  “对了,陈平今天上午要离开这儿,你不去和她道别么?”他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你?”

  “我早就没什么心事了。倒是你,或者还有话对她说。”他身子向后一倒,躺在沙滩上晒起太阳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显出非常惬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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