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4]
众人的目光一时都盯在了中间八字眉的大王脸上。
八字眉忙站起来,像是给两方劝架似地嗔道:“你这是干什么三弟?孟大人是我王石磙请到山上来的贵客,也是见过大天地、大世面的官家人,你拿吓唬尖酸流油土财主的那一套——不净是让人笑话么!”
一边就走了下来,一脸憨厚地说:“孟大人请坐!请坐!他这个人呢,外号是‘炮筒子’,在俺这山上,是个有名的王八肚子——直肠子。孟大人,你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翰昌气呼呼地坐下了。
自称王石磙的匪首又道:“真想不到,大人年纪轻轻的,竟也是个不怕死的英雄!兄弟我平生最看重的就是这样的橛子汉了!佩服!”
翰昌一抱拳道:“承蒙好汉抬举!只是孟某初来乍到贵乡宝地,不知在何处得罪了众位好汉?今儿如此兴师动众地把孟某押上山寨,欲问何罪?”
那自称王石磙的匪首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举兄弟们也是万不得已才为之的呀!把大人请上山来,实在是有事相求。弟兄们也在一起商议过了——若是到大人你的衙门里去说吧,只怕轮不着俺张嘴吭气儿,衙役们就一通乱棍子把俺给夯懵了。不得已所以才把你请到山上来说两句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事,只是想求求大人:在大人当官之任,对山上的弟兄们高抬贵手,不要追逼太甚就是了。说实话,弟兄们落到如今这兔子钻窝儿的地步,也是给人逼到这一步的。虽说有时饿扁了肚子,溜到山下去打口野食儿,也是情不得已的事儿。大人你有你的阳关道,可好歹也给俺这些草民留条独木小桥儿过过吧?大人若能答应下来,我立马亲自把大人送下山,连一根汗毛也不会动大人的。兄弟们从今往后也不敢忘了孟大人,逢年过节,弟兄们一定不忘到府上拜会,送上几筐弟兄们自己打的野鸡野兔、几篓自己摘的野果山菜表表心。”
翰昌略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听好汉说的倒也是真心话,孟某这里也就直说了吧:好汉不知,孟某生来也是最喜交结英雄好汉的人。嵩山好汉替天行道、打富济贫、抑强扶弱的侠义之举,孟某未来山城前就听人说起过。不过,你手下的个别弟兄做事也太有损好汉的名声了,好汉也应好好管束一下才是。否则,孟某人吃着国家的俸禄,能眼见着百姓有苦不管不问么?”
话音未落,只见长着龅牙的匪首忽地两步蹦了下来,窜到翰昌身边,指着翰昌的鼻子道:“哦?听你孟大老爷这话音儿,真是不打算给我们留条活路儿了不是?你孟大老爷上得任来,四下里张贴官府的公告,说什么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我老表被人打死,临了,弟兄们却连丧都不得发一发、哭两声、送他一程……”
说到此,听那龅牙喉咙眼里呜呜噜噜地,颇是有些伤心难咽的样子:“我们还没有跟你论理哩!如今,我家大哥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你半晌,你竟是这般不识抬举的东西!大哥,与他说什么好话?一刀砍了岂不痛快!?”
此时,只见那呜噜着的匪首眼珠子发红,脸上的肉四下里乱蹦达。说话间,头上毛烘烘的辫子忽地一下子滑落下来,在翰昌面前一悠一荡地发出一种多日不曾洗的怪味儿,令颇爱整洁的翰昌恶心的直想吐。翰昌咬着牙想:“妈的!老子有朝一日捉住你,非他妈的一刀革了你这根满清猪尾巴的命不可!”
此时,一直坐在那里军师咳了一声走过来,拍拍龅牙的肩膀道:“三弟!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咱老表也不是死在人家孟大人手上的,你拿人家孟大人煞哪门子恶气啊?”
说着,军师又转过脸来道:“他是个粗人,大人不必与他一般见识。鄙人这里倒有几句话,大人不知听没听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一说?其实,兄弟们当初纵有一线生路,谁又肯上山做贼、遭人唾骂,让家中父母老少担惊受怕,成天提溜着脑袋活命呢?如今,兄弟们费尽艰险地把你请上山来,大哥又代表众位弟兄,低声下气地与大人说了这么多的软话,无非是想乘机和大人交个朋友,求大人给我们留条小路走走。说实话,我们若真是想杀你,昨天虽不敢说这个话,可今天你落到这个境地,要你的命,也就是咳嗽一声的事儿。就算官府派重兵把我们捉住,砍了头,我们这些草木之人,死了也就是死了。大人你可是金贵之躯、前程似锦哪!就算死我们一百个、一千个,也抵不住你的一条命金贵啊!”
翰昌沉吟了一会儿道:“若果如英雄所说的,孟某现就有一条青石大路,给众位指出来,只不知好汉们肯不肯一试?”
众人听了这话,一时都愣在那里时,坐在上面的王石磙这时却满怀兴趣地走过来,对翰昌抱拳拱手道:“哦?大人说的是什么样的一条青石大道?能否再说得明白一些,兄弟我倒有心听听。”
翰昌微笑道:“那我先请问英雄一句话:英雄闯荡江湖已有几多岁月?是想带着弟兄们永远吃这一碗打打杀杀的要命饭呢?还是另有长远打算、最终想要成就一番正果呢?”
石磙在大殿里转悠了两圈,然后走过来,紧挨翰昌身边的树轱辘子坐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手抚下巴、拧着眉头思索一会儿,叹气道:“咳!不瞒大人,兄弟是八年前被人陷害,不得已才困在了山上的。说心里话,兄弟我做梦也想着有朝一日能成个正果。可是,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俺实在是害怕被人哄下山去,一窝儿给捂了啊。”
翰昌笑了起来:“好汉所虑极是!换了我处在你的境地,也会有这份担心。只是,不知诸位听说过樊老二、胡狼哥两位英雄的名字没有?诸位若有心,我倒可以为你们引荐一下。”
几人沉默不语了。
其实,他们哪个不认得那“豫西第一匪”的樊老二?当年,他在方圆百里的山头上,是众人公认的老大,当初他下山之际,也曾三番两次地派人来请过他们。只怪那时自己见识短浅,怕下了山没有什么好下场。谁知,当初跟着他下山的各山头的大王,听说如今至少也闹了个营长团长的,有吃有喝,扬眉吐气。有心这会儿再去投奔人家吧,恐怕这张脸还比不上人家的屁股值钱哩!
翰昌见他们一个个默不做声的情形,心下更有了些数儿。于是一脸诚恳地劝说:“孟某初来乍到,势单力薄,也有心招兵买马,保黎民百姓过上几天的安生日子。我看众位好汉都是有胆有识的,想必个个俱是身怀绝技之躯,兼有替天行道之志。众位好汉若愿意屈就,青龙出山,助翰昌一臂之力,为国民政府和山城百姓效力一番,咱弟兄们同心携力,在山城开创它一方清明自治之地,留青史一行名姓,从此也算上告慰了列祖列宗、下顾及了父母妻小,不比这整日成年地窝在山沟里的日子扬眉吐气么?”
王石磙脸上露出了喜色:“孟大人……果真?”转而又有些犹豫了:“嗳!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若真有福气下山跟随大人左右,那岂不是老母猪掉到泔水缸里——要吃有得吃、要喝有得喝么?只是……只是,这山上还有百十号弟兄,容兄弟在山上与众位弟兄从长计议一番,再下山去告知大人,不知道还中用不中?”
龅牙在一旁冷笑道:“嘁!石磙哥,要去你自己去,我可是不去!咦!算计哩还怪美哩!到时候,咱弟兄们一下山,让人家滚汤泼到老鼠窝儿里——一伙儿给浇了?还不胜喂少室山上的老狼哩!”
翰昌道:“山上弟兄众多,若有不愿下山的,也不强求!人各有志么。若不想受公事的拘束,翰昌只要在山城这方土地上为官一日,还可再另想办法,帮助众位过渡生计。只要弃暗投明,所有旧日之事一概不咎。翰昌保证不让一个兄弟受委屈。”
龅牙听翰昌这般一说,脸色也渐渐活泛起来,却仍旧地嘴硬:“兄弟若只认定在山上的日子痛快,就是不愿意下山穿你那牛鼻棍儿、戴你那马笼嘴儿,大人能奈我何?”
翰昌笑道:“那我就派人不时与你送些米粮谷种上来,交个绿林好汉的朋友。万一将来兄弟有被人诬陷的一天,也到山上来给你老兄当个军师混个饭吃!只怕是日子久了,你愿意待在山上,嫂夫人她还不愿在这荒山野岭终其一生呢!若她一时带着侄子跑下山去,你那时再扯急慌忙地下山去找,岂不落下个怕老婆的名声,被众弟兄们笑话么?”
龅牙听翰昌如此一调侃,呲了呲满嘴牙花子的大龅牙,露出难得一见的傻笑来。
王石磙听了翰昌的话,一时动了真情,嘴角有些打颤地道:“若真是这样,我在这里先替众位弟兄谢大人的恩德啦!”说着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给翰昌做了一个长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连抱歉道:“咳!咳!你看看我这个人,真是撅屁股望天——有眼无珠儿啊!这里太腌臜了!请大人换个干净地方,咱弟兄们再说话如何?”
“腌臜个啥?我看这聚义厅还不赖哩!”翰昌大大咧咧地说。
众人不依,一定要扶他换个地方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