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2]
一旦河堤决口,因它那庙离河最近,大水来时头一个冲倒的便是它。”
“记得前年我在铜瓦厢附近,也正赶上迎神大会,河边唱戏,正在热闹非常,不料那一带堤岸太松,受不住人多践踏,忽然坍倒了一大片,河水立时涌进,龙王庙首当其冲。万众呼号哭喊、争先逃命之下,那被官绅人民认为龙王的一条小蛇本来盘在一个上有锦袱的讲究木盘之上,受人礼拜,大水来得太急,不知逃走,偏又是条旱蛇,被水一冲,随流涌来。因为当日水势不大,地势又高,决口之处更非险要,想是不应成灾,黄水冲进半里多路便即退去,那条小蛇正在盘中随流飘荡,欲前又却,可笑为首几个绅士土豪以为奇货可居,大声疾呼,说龙王显圣,亲自赶到前面把水收回,喊大家来看,准备再唱七天大戏,报答龙王恩德。河边居民都知水性,那一带又有好些土坡沙滩,惊魂乍定,看出水势已退,正在高处奔走议论,闻言立即赶回,内有好些迷信最深的竟拜跪在泥水之中纷纷哀声求告。我逃在前面,弄了一身泥污,心正不快,忽见内一土豪背人暗笑,知是他想法训练而来,气他不过,暗用一粒土块朝前打去,木盘立时翻倒,那小蛇也滚落水中。这水还有两尺来深,那蛇自禁不住,为首几个土豪似知那蛇禁不住水,急喊:‘龙王快要回去,不肯听戏,还有水灾,我们快请回来!’自己却不敢到水里去。
旁边几个土民刚刚跳下,抢了木盘,想将那蛇装回,被我拾起土块又在暗中打了一下,那蛇本已被泥水呛个半死,我这一下又用了点力,怎吃得住?当时打死。等到乡民拿了水蛇上来,我忍不住说道:‘原来是条旱蛇,被水淹死。’”
“那一带人本迷信,为首土豪见戏法被我说破,齐声怒吼,声势汹汹,要将我绑去吊打。我知这班人迷信已深,不可理喻,土豪虽然可恶,不动手吃亏,动手要伤好人,人又太多,心想,擒贼擒王。即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抢上一把,先将土豪抓起,高举过头,手中一紧,便杀猪也似急喊饶命,我用他开路,先抡起来荡了一荡,把人打开,口中大喝:‘他是会头,为了作弊取巧,于中取利,把龙王气走,却拿一条死蛇骗人,又想借故敛财。如是真的龙王,方才头上几个朱点哪里去了?’旁立同党见我不是好惹,诡计又被识破,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分头急喊,把众人止住,说:‘龙王早已归位,水中捞起来的并不是神,不知哪里来的一条小青子,想是避水,逃在空盘之内,水神怪它不该窜进龙王宝座,已将它打死。这位老弟不过说得急了一点,外乡人不知这里规矩,你们没见方才木盘无故翻转,小青子入水就死了么?’我见事渐平息,不愿多事,只朝土豪警告了几句,将他带到人少之处放下,各自溜走。
“本来河边的庙大的甚少,前面那庙地势较高,以前两次发水,河堤溃决,附近一带都成泽国,惟独龙王庙那一带高坡乃以前龙口,地基坚固,没有冲塌,这类事黄河两岸常有。为了水性奇特,往往千百里内一片汪洋,当中空出几处高地,或是那水到此忽然改道,由旁边流过,没有淹没,事后便成了奇迹,互相附会,添出许多神话。经此一来,都说这里龙王最灵,不会水淹,香火越盛,成了临河一个大镇。请想所说如真,这样不顾人民、专顾自己、把人民生命财产全都冲掉、他还有脸享受香烟的龙王,我们要他何用?这条黄河乃是从古以来的大害,水性最奇,河岸最高,南北相隔最宽的地方有好几十里,可是水浅之时上下流水面迥不相同,最厌之处河床全都现出,许多拿性命换饭吃的人还在两面河滩上种有庄稼,建有土房。那样宽阔的两岸,只中心一条小河,虽只十多丈宽广,水流特急,行走甚难。河中又藏有沙堆,突然拱起,将船胶住,进退不得。最宽之处像今日我们走这渡口,也只数里之遥。可是那水说来就来,往往一日夜间高涨起二三丈。当时恶浪滔天,大量黄流挟着排山倒海之势,裹住大量泥沙,万马奔腾而来。稍一决口,哪怕两三尺一道裂缝,平日无数血汗金钱造成的大堤立时狂雪山崩,纷纷坍溶,晃眼之间千百里内均成了一片河道,浪头所到之处,不论人畜房舍,晃眼全被卷去,来势之猛烈厉害简直无可形容。堤岸既高,河底又深,最高之处上下相去数十丈,人家、田园都与水面相近,全仗河堤挡住,如何能够看见?休说相隔还有里许,便是近前,不到河边,也只看见对岸芦滩沙田,连当中那条浊流都未必能够看到,你当是南方那些江河湖道,大连水,水连天,老远便能望见的么?”
李善闻言,想起江南鱼米之乡,到处山明水秀,人烟稠密,近年许多人民还在叫穷叫苦,如拿这一带的人民来比,苦乐已是相去天地,再拿西北寒荒之区来比,更不知如何苦法。自己如能就地考察,仔细研讨,以便将来出为世用,就以地势所限,习惯不同,不能锦上添花,也使这千万贫苦无告、迷信无识、受人剥削欺凌相安成习而不自知的人民有教有养,转入安乐。假使地无弃利,人无弃力,灾荒可以预防,瘠土转为膏腴,自然出产众多,民有积蓄,化莠为良,民知乐业,天下转为太平,国家也由此富庶了。就是没有遇合,不能展其抱负,能以此行所得著书立说,向人劝告,以开风气之先,到底不在虚生一世。功名富贵转眼空花,有什么相干呢?二人因下面人多,那一带又是昔年黄水泛滥之区,所有坡道高低不平,路上行人又多,下沟以后,赶上人群,便即跳下,将马牵在手内,一面低声谈论,一面留神察看当地民风和河道形势,且谈且行,不觉离庙已近。
这时戏正开场,人到越多,正中心庙前一带几无隙地,不便由人堆中穿过,只得由后面土沟中连纵带跳,牵了二马绕将过去。到了东头,方始寻到一家客店,且喜人都赶往看戏,店客不多,前面不远就是渡口,将马交与店家,一同落座,要了几样酒菜。辛良知道李善初走长途,难免力乏,劝他吃完,就在店中安息。李善一想,文珠已然分路,前途并无什事,本想就便察看民风,打听黄河形势水性,也许明朝文珠由此经过还可见上一面,笑说:“我意也是如此。”那家客店共是三进土房,进门便是停驴马车辆的大院,另在横里建有两开间的店堂作茶酒馆,平日专备往来客商过渡停息打尖之所。每遇春秋庙会,数十家客店连同民家都将房炕让空,连住客人,兼卖酒食。这一家偏在正东渡口,比较最大,另有几个小院,专作官府绅商住宿之用。当日本无空房,因听府县的官眷要来上香看戏,恐要住上两日,地方传差,吓得店家隔夜忙起,一清早便将原住客人赶走多半,费了好些时才打扫清楚,不料官眷午前赶到,在台前官座上坐了不到半个多时辰,便嫌灰尘太大,地方大脏,匆匆点了半出戏,发了赏号,前呼后拥坐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