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回 苦志念苍生 滚滚浊流 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 茫茫前路 有女同行 [4]
心中寻思,神智一宁,跟着一阵风过,心头便凉爽起来,头也不再发昏。又想:“人的苦乐多半还是不能知足,境遇造成,假使我是这班土人之一,忽然变成现在的我,衣食不忧,父母一堂,骑马仗剑,自在逍遥,随意游行名山大川之间,岂不平地登仙,心喜如狂呢?”
辛良胸有成见,不知李善幼怀大志,人又坚毅,遇事用心,对于文珠虽然痴得太过,梦魂颠倒,处处显得忠厚稚气,对于别的却是聪明绝顶,尤其是平日所学,专主身体力行,认为人都一样,更无贵贱之分,无论遇事遇人,都肯虚心求教,毫无一点纨挎气习;见他一身干净衣履,在人丛中一挤,被风沙一吹,已全成了黄色,头上脸上全是灰土,仿佛狼狈不堪,又不肯用力冲挤,进退两难,忍不住笑道:“二弟,这等地方你弄不惯,还是由我当先挤出去罢。这草台戏没个看头,庙里更挤,你又多日不曾安眠,回到店中养神多好?”李善向不愿对人明言心志,专在暗中留心,此时正想借此练习,查听当地民风苦况,如何肯回?因人大多,不便出口。笑说:“你看他们面上均有喜容,必是今年不会发水,虽然拥挤,倒也有趣。再说也无法转身,且跟到前面再说吧。”辛良连劝两次不听,想起途中所说口气,只得改口说道:“这里太乱,我们看看河道可好?”李善闻言忽想起方才店门正对黄河,因听辛良那等说法,又见到处黄土堆积,尘沙弥漫,遥望对面堤岸高达一二十丈,只看见下面一点河滩和有限几所残破的土房,景物荒凉,连水影也未看见,觉着扫兴,忘了往看,既要留心水利,这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害如何忽略过去?虽然黄河长达四五千里,新道旧道有好多条,形势不一,利弊不同,必须上穷河源,下达出口。穷年累月亲身考察,才能知其大概,不是走马看花、一隅之见所能知悉;到底也长一点见识,比在人堆里拥来拥去要强得多。忙答:“这样多的人,我们隔在当中如何走得出去?”辛良笑说:“我有法子,请跟我来好了。”李善方说:“不要硬挤人家。”辛良答说:“不会。”人已朝前面人缝中挤去,见缝就钻,身法动作极巧。
李善在后跟进,并不后退,不消片刻,便挤到戏台旁边。
这时台上锣鼓喧天,正在热闹头上。台下人山人海,四面堆满,简直成了一片人山,只台前空出两丈多方圆一片。正面摆着几张桌椅,都是大红披垫,两旁用红绳木桩围成一圈,旁边立着好些戴红缨帽、手拿皮鞭的官差。二人来路排着三层台凳,上面坐的都是当地土豪富绅的男女家属,旁边也有差人恶奴手持鞭棍守候,三面人堆,只这一角比较人少,余者全是水泄不通,台旁几枝枯树上面也被大小土人堆满,成了人树,可是当中桌上虽然堆有许多水果糕饼,陈列整齐,但是官府业已走开,空无一人,桌上灰沙虽有差人常时打扫。仍是不得干净,好些果品都被沙土染成了黄色,那么空的地方无人享受,只便宜正面桌后前面两排的人饱了眼福,多看点戏。挤在后面的土人,有那身于矮的,只看见一点芦棚和听锣鼓乱打的声音,哪里看得见戏?照样也在拥挤。偶然同伴之间人托人彼此倒换,跪在肩头上看上两眼,那没有人托的并此而无。这样大风沙土、闷热的天,一个也舍不得走,后面的人还来之不已,儿啼女号、呼娘喊爷之声与台上乱敲乱打弄成一片繁喧。台上更是神鬼百出,乱成一团,急喊乱叫,一点也听不出。台下却蹲伏着许多村童,一个个鸠形鹄面,多半连裤子都没有一条,身已成了泥人。有时爬在侧面台口,有的隔着台缝朝上偷看。那台离地约有丈许,都是木板树干搭成,看去并不牢固,一二十个神头鬼脸的戏子此进彼出,乱滚乱蹦,那台也随同震撼。大风一过,吹得上面芦棚哗哗乱响,台也跟着摇晃,似要倒塌神气。
李善见此情形,越觉这班土人平日没有乐趣才有这类景象。这座戏台万一倒塌下来,不知要伤多少人命。正觉可怜可叹,辛良知道当地形势,早由人丛中挤往台左无人之处。
那些官差恶奴本是见有土人近前扬鞭就打,因见二人穿着整齐、器宇轩昂,误认官亲,不必冒失,反倒呼喝闲人代为开道。辛良在前,大模大样把手一指一挥,连这些恶奴的亲友也被喊开,当时让出一条人弄。二人昂然走过,径由台旁钻出,到了河边,再沿河走去。李善笑说:“辛兄真有本事,这些拿鞭棍的差人认得你么?”辛良低答:“到了前面再说。”回顾无人跟来,方始笑道:“谁认得这些奴下奴!我知道他们一双狗眼,天生奴性,稍微装腔,便听指挥。他们把我俩当成官亲,不用开口自会巴结,不这样怎走得过来?如被看破,不迫来打骂才怪呢。”说时,二人已到河滩之下。辛良转问:
“伯父现任知府,官差更多,莫非因是清官,连手下差人也都变作好人么?”李善道:
“家父常说,想做好官,别无难处,也极容易,第一是要与人民接近,使民众与官府将中间许多障碍阻隔打通,人民与官亲如一家,再分别是非与当时境遇,因时制宜,从善如流,不可固执成见,不令身边的人窥测喜怒,一面仍要顾到他们生活,对于人民无故欺凌,立加惩罚,平日对待他们喜怒不形于色,恩威并用,使民守法而不畏官,差役畏威而知感德,习久相安,变为自然,这类欺压人民的事就不会发生了。”说时,二人已走到堤下。
这一临近,方始看出河中浊流之猛,只见一股股的急流,大大小小,一路翻滚急转,其急如箭,争先顺流而下,各不相谋,仿佛无数龙蛇朝前乱窜,一瞥即逝。看去又猛又急,但又不见有多少浪花腾起,看去格外惊心骇目,与别处之水迥不相同。虽是河心一带,两岸相隔也有好几十丈。因是顺风顺流,渡船虽已绝踪,由上流驶来的舟船不时仍有发现。初出现时不过一两个白点,晃眼加大,再一转眼船已顺流而来,急如奔马,稍微指顾之间便由面前驶过,眼看船身由大而小,隐入下流烟水溟蒙之中,快得出奇。再看河水,离开两面浅滩最高之处不过两尺,时闻轰雷之声。回头一看,左近一角浅滩已被大水卷去了一大片,比起方才所见更加惊人。辛良见李善只顾凝思眺望、徘徊不去,遥望西方一轮红日已快低齐水面,为了当日风沙太大,远望过去,好似千万层烟绢笼着一个暗赤色的大火球,上面锣鼓喧天,越打越急,天色却渐渐暗了下来,笑说:“这里两岸黄沙,一条浊流,尘土飞扬,天日全昏,景物荒凉,实在没有意思。天已不早,我们回店去吧。”李善当他人倦,忙即点头,一同走上,只顾盘算治河之策,觉着题目大大,几千年的大害,不是随便一看便可想出办法,连心上人也是忘记,一同绕着河滩由渡口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