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那大夫的运气果然不坏,次日一早,慕容冲就完全清醒了过来。人一醒,马上就吃了三大粟饭,再过一日,便能自行乘马。慕容永与刁云将他受伤后的事宜一一与他交待清楚。
刁云极想问他还记不记得下过那屠堡之命,可倒底还是开不了口。慕容永指着前面拨地而起的高峻险峰道:前面就是华山,华阴在华山之北,眼下,我们当是已站在华阴境内了。
慕容冲看了看云雾蒸蔚、千峰竞秀的山峦,神色中似乎有一丝悒郁之气。他道:你们一路上来,可有遇上济北王的人马?慕容永皱眉道:就是没能找到,不过在这临近就该能打听到吧
话音未落,就听到前面有人大声叫道:求求你们了,我家七八口人,就指望着这点粮食了慕容冲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农人拖着一只麻袋在埂地上狂奔,袋子破了口,麦粒淌下一路。
他身后有数十人追赶,都拿着兵器,衣裳却是五颜六色,一时辨不清是兵是匪。那农人跑之不及,突然发了狠似的,将手里的袋子往一边的洼地里倾去。
追在前头的人跳到水洼里去捞,可也迟了,他十分的懊恼,一刀便朝农人砍了过去。他的同伙道:不能这么便宜他了,得想个法子细细剐了才好!吵吵闹闹间,数十骑已是跟着跑过来,当头的是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汉子,披着铁灰色的斗篷,喝了一声:你们在这里磨蹭什么?
高将军!那些执着兵器的人马上跪下道:这人不肯交粮食出来,宁愿倒在水里!
那高将军将马身拨了小半圈,皱眉道:不打紧,方才本将发现一处镇上人家囤积的粮草。今日可以交差了!他这么一转,慕容冲就看清了他的面孔,高鼻长脸,面色微黄,仿佛在那里见过。也好象感到有人窥视,那高将军的目光倏地隔了稀密不均半里有余的树丛,盯在了慕容冲面上。
太好了,跟着高将军准没错!那些兵丁们喜逐颜开的拍起了马屁,可那高将军却完然不去理会,一带马就冲过来,喝道:你们是何人?
慕容永从慕容冲身边策骑出列,反问过去:你们是何人?一时忐忑不安,恐怕这些人并非是自已正在寻找的。
高将军再跑近了些,突然甩鞭滚鞍而下,半跪在慕容冲马前,道:原来是中山王驾到了!竟是满面喜色。
你是?慕容冲怔了一刻,终于想了起来,叫道:你是高盖?连忙下马,扶了他起来,讶然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这时刁云与慕容永也忆起高盖是何许人也了,赶紧过来相见。高盖笑道:前两日就听说了中山王的消息,济北王一直在寻你们。再说他顿了一下道:从前与中山王前过一面,虽说过去八年,可还是依稀认得。慕容永在一旁咧嘴笑,心道:象冲哥这种样貌,自然容易让人记忆。不过冲哥向来不喜人提他姿容,这姓高的居然乖觉,不说出来。
高盖命手下去筹办粮秣,自已与慕容冲等人叙了叙别来情形。他当年去北地投亲,跟着亲戚做点小生意,也只是混口饭吃,过得不甚得意。慕容泓在北地举事,他便投了进去,眼下也是慕容泓手下最得力的战将之一。说话间,高盖部属来报,说是粮秣已办齐整,于是由高盖引路,他们便往慕容泓驻地而去。
走不多远,便进入了华山的阴影之中,气侯骤然一凉,仿佛时节顿易。穿行在泥塘泽地之中,芦蒿籁籁而动,青意满眼,。偶尔嘎的一声,三五鹳鸥飒沓而起,飘摇掠过水面,搅得一汪春水幽幽漾开,郁然生光,当真静僻之极。
高盖让慕容冲紧跟着他,解释道:济北王为防秦军来袭,将营地设在华泽深处,不是熟知路径的,绝不能找到这里来。
慕容冲问他今日筹得多少粮草,高盖答到不过七八十石,慕容冲不以为然道:出来一次,怎么不多弄些。高盖摇头苦笑,说是自从上次大败秦军后,附近的百姓大都逃走,不逃走的,也多半千万百计的将口粮隐匿下来。符坚伐晋时本已征去许多积粮,时今又正是青黄不接,民间余粟无几。如今出来一趟,能弄这么多,已是相当不错了。慕容冲一时默然,从前关中一般小康之家,囤上百来石粮米也是常事,不过几个月,就已穷窘至此,真是想不到。
高盖有些发愁道:济北王交待我至少也得找百石回来,可却没能全然办成。
他会责罚你么?慕容冲问道。得了七七八八,也不要紧了,济北王其实知晓如今筹粮之难。高盖苦笑道:只是知道归知道,却并不见得宽宥。只要下头人能逃过去,自已听几句斥责也不打紧。慕容冲才知道慕容泓对手下如此苛严,便道:我这里带得还有,借你一些好了!高盖连声道谢。
这一路行来,不时有慕容冲的部下陷入泽塘中,幸得高盖对这种事已是习以为常,方才能尽数解救上来。好不容易踏上了硬实一些的地,慕容冲不及舒一口气,身上的汗毛就猛然直竖,觉出有危险。高盖道:扬威将军高盖归营!丛林中似乎有寒光闪过,数十个拦满了弓的人影从草从里现出来,有人喝问道:与将军同行者是何人?高盖大声道:是中山王殿下驾到!啊?惊呼从林沼深处传了出来,波纹似的,一圈圈扩开了去。
不多时有一员大将驰来,手执令箭,道:未将韩延,见过中山王。济北王命未将引中山王进去!高盖愕然问道:济北王现在何处?韩延犹豫了一下,方道:济北王正在大帐中等侯!慕容永和刁云听了,不由对视一眼,都有始料未及,慕容泓竟不亲自出迎?
他二人齐齐看向慕容冲,却见他含笑道:那就请将军前面带路了!全无不愉之色。于是留下刁云管束部下,慕容冲带了慕容永,随韩延高盖穿过营垒往慕容泓大帐而去。方才见到一顶皮帐上高竖燕字大旗,就听到有卟卟闷响。慕容冲过了一会方才明白过来,这是军棍打在肉上的声音,却见高盖向韩延使了个眼色,韩延摇头苦着脸道:是段随!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听说他打了胜战回来的么?高盖不由往那边伸长了脖子,窥了一眼,问道。
韩延小声道:虽是胜了,却让秦军主将逃掉。殿下训他,他脾气又不好,两下里吵起来,就这样了!说完长叹,两掌一摊,十分无奈。
他们说着话,再走几步,便到了慕容泓帐外。慕容泓的亲兵收下韩延的令箭进帐,里面有人道:让他们进来吧!
慕容永和高盖一左一右挑了帘子,慕容冲进去,就着帘缝里的半明的天光,看到一人穿着全副甲盔,正坐胡床上拭着手上的长枪,仿佛心神似都放在这枪上,浑不知有人进来。慕容冲站在一旁,细细的打量他。明光殿宴上一会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慕容泓,想来很多侍驾的事他都推了。因此这时,慕容冲不得不努力将十年前那个倔强少年的面容,与眼下这个二十七八岁,神色郁愤的男子合在一起。他生得高瘦白皙这是慕容氏男子的征徵,和慕容冲的样貌五六成相似,只不过鼻唇粗大些,显得有些蛮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