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8]
绿野道:“是的,不过如果有一千个女孩子在当场看见,担保一千个女孩子都会爱上范慕鹤。羽编剧纶巾名不虚传。真是风度翩翩气度潇洒,有气魄有担当。”
常青道:“气魄何在?担当何在?”
绿野等了一阵,才轻轻道:“他敢认输。”
常青忿然道:“不对,王八蛋灰孙子都会认输。如果是我定力战不屈,宁可血溅当场也胜过含羞而活。”
几乎每个人的人生哲学都有差异不同,而且谁也不能勉强别人同意自己的见解。常青既然不同意认输需要勇气风度,他本人当然绝不肯认输投降。
常青想法没有错,以他的年纪阅历意气要他选择一条路,他宁可选择战死并没有错。只是不过如果他能幸而不战死,能够活下去,他年纪大了,眼界阔了,思虑深刻而且声名又是经过生死百战才获得。那时他才会了解认输需要多少勇气,但亦仍然可能不了解,人生便是如此!
绿野不跟常青争执这一点,说道:“我对小辛只知道这么多。他到底肯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肝胆相照,我不知道。”
花解语道:“如果小辛自问刀法功力造诣接得住这一刀,问题是他心中并不把握之时,他会怎样做?羽扇纶巾范慕鹤、烟雨江南严星雨是江南三大名剑之二,他们剑法不见得一定输给小辛,但他们没有把握,根本测不到小辛武功达到何等地步,所以他们都不肯不敢出手。因此我的看法小辛没有把握的话一定不肯硬接徐老丈一刀。”
常青朗朗道:“不对,什么叫把握?天下武林家派何止千万?谁能全懂?不出手拼过焉知优劣胜败?”绿野鼓掌喝采道:“说得好,要拼命就拼命,那有许多罗嗦!”
花解语苦笑一声道:“你究竟帮谁?”
绿野一怔,才道:“啊,对不起我忘啦!但常青很合我的脾气。”她本来就野,本来不知天高地厚,本来不管任何道理更不计较得失。
但绿野当然有自己一套,否则也活不到现在。她忽然叫道:“常青,我们到那边讲几句话,讲完才拼命不迟。”
常青应一声“好”,大步行去。绿野居然连花解语也不让听,拉着常青手臂转入树丛后面。
他们顷刻就出来,不至令人误会。尤其他们年轻雅气的面上都残留着顽皮笑容。
没有人问绿野说什么悄悄话。在年轻的青春焕发的生命中,原来充满这一类不可解释的滋味。每个人都经历过此一阶段,总能模糊记得。所以谁会多事追问呢?
常青长剑一挥发出“丝”的破空声,腕力和挥洒自如的动作使人刮目相看。
徐无理姿势分毫未改,刀的姿式,人的姿势融合为一,仿佛自古以来便天然生成。
常青道:“大哥二哥,我如果不接徐老丈这一刀,活着也没意思。”
霍昭说道:“那就接一刀。”
秦龙大声道:“对,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三条好汉。”
常青道:“但小弟决计独自出战,我们人多,赢了也不希罕。”
徐无理冷冷道:“一个三个三十都一样,总共也只用一招。”
常青眼中光芒闪闪,既狂放而又冷静,道:“我一个人,你一招。”
霍昭叹口气,首先退开。秦龙也跟着退开。
常青右手举起,长剑发射寒冷光芒斜指天空,道:“徐老丈请。”
徐无理眼中又出现横蛮无可理喻的神色,森森刀气刹时笼罩大地。
忽然间刀光剑气同时暴现,耀眼生花寒气旋卷,人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若以慢动作形容,则徐无理的刀尖砍到常青面门,常青这剑刺到徐无理咽喉要害。徐无理刀势却忽然由直砍变为垂直剖割,所以“锵”一声顺便挡住来剑。但刀锋仍然分毫不差落在常青胸口肚腹。肝胆相照名不虚传,果然剖胸砍腹神威不当。
锐利无匹的刀锋碰到常青肚腹,登时鲜血喷溅。常青身子如风车似旋转,寒光闪处“锵”一声一支长剑刺中长刀。如果不是有长刀遮挡,这一剑必定入徐无理胸口要害。
原来常青翻身出剑,出的是左手剑,此剑本来负于背上,是以只须转半个身剑势已出,比用右手剑快一半有余。
霍昭秦龙奔上扶住常青,只见他胸腹间鲜血染红一片,霍昭一顿脚悲叫道:“罢了,罢了。”
绿野也奔去察看常青伤势,花解语却款步上前,道:“徐老丈,谢谢你刀下留情。”
徐无理两眼翻向天空,冷冷道:“什么刀下留情?徐某自出道二十余年以来,请问几时用这一招杀过人?”
花解语叹口气,道:“但世上知道的人很少。徐老丈,听说你找我们?”
徐无理道:“老夫那个不成材儿子徐良一足瘫痪,你们有什么过节?”
花解语道:“没有,令郎是个好男儿,风度翩翩,有义气,好刀法。我们使诡计才制住他。没有过节,一点没有。”
徐无理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没有过节,为什么……”
花解语道:“那是因为你,我们都怕你不讲理。寻常之人也还罢了,但你却是天下十二刀高手。你不讲理我们就惨了。”
徐无理大有啼笑皆非之感,道:“好吧,老夫很蛮横,不讲理。但我儿子却残废了,这话怎说?”
花解语道:“还未残废,除非你要他残废。你肯不肯讲理?”
徐无理咬牙想了一会,才道:“好,我讲理。”
花解语道:“那么你老人家先回去,别责怪令郎,也不要怪罪我们。”
徐无理仰天叹道:“原来束手缚脚的滋味便是如此。好,我走。”
他说走便走,连交椅也搬走,除了常青肚腹伤势之外,不留任何事物痕迹。
常青伤势其实很严重。徐无理只不过说自己以往施展这一招从未使对手肝胆跑出来而已。并不是说受伤很轻,更不是说伤后不会死。
鲜血流很多连泥地都红一片,普通人见自己流那么多血,一定骇昏骇死。常青面色因失血而惨白如纸,却微微而笑,由得霍昭秦龙上药包扎。
绿野忽然叉脚说道:“常青你很勇敢没错,但笑什么?什么事值得笑?”
霍秦二人都愣住。伤者自己都肯笑,旁人却生气,这是那门子道理?
花解语声音很悦耳,道:“常青不用回答,我会替你讲。”因为常青的伤口长得惊人,竟是由胸到小腹,其中肝腹有一段两寸长简直破开见到肠脏。所以常青不但不可以说话,甚至呼吸用力一点肠子都会迸出。
霍秦两人赶快继续包扎。花解语道:“常青不愧是男子汉,不但输得心服。而且能够见识一招真正高明的精深刀法,受伤也值得。所以欣然微笑。”
绿野瞪眼道:“真是如此?”转眸见常青眼眶微红。不问可知花解语已说出他心坎中感想而感动。她长长吁口气,又道:“常青,你没错。我想,这才是真正男子汉。”
没有人接嘴,绿野的颖语和体贴,显然衬托出花解语过人智慧,但亦使人感到她们都高出凡俗女子很多。简直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绿野忽然又道:“快走,找小辛去。常青的伤势很严重,只有小辛救得。”
秦龙抗议道:“我们还能求他?不……”
绿野皱起鼻子,几乎又要发脾气,大声道:“为什么不行?他是当今大国手,我的未婚夫连四就是他救活的。”
人人心情突然变得复杂微妙。绿野既然已有夫家,找小辛干什么?不是别人太敏感,而是绿野的口气态度……
世上很多事情要理智冷静观察推论。但又有些事不必如此麻烦,只用感觉就够了。
现在大家都用感觉知道一件事,却都不讨论。他们的感觉对呢?抑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