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3]
正寂聊无趣时,透过蕉叶缝隙,忽见有人撑了一把青油纸伞进了院子。待那人将伞儿旋开时,文菲方才看清了:原来是萍踪浪迹好些年的表哥申玉纯来了!
文菲前天从吴家坪回来就听母亲说了,几年前跑到南方当兵投军的纯表哥最近回来了。眼下,正和人一起在城里办什么公立学校呢。听说还当了校长和劝学所的训导,这阵日子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回家吃。不知这么晚了,表哥冒雨赶来有什么事儿?想是这会儿公务忙完了,听说自己回城了,才赶着过来探望一回的?
因是自幼在一起长大的兄妹,也没有可避讳的。文菲出了门,站在顺廊沿下叫了声:走过来。
“表哥——!”文菲站在廊下叫了一声。
纯表哥收了油纸伞站在那儿,秀美的眸子满带笑意地上下打量了文菲一番:几年不见,表妹显得清瘦憔悴多了。见她这会儿穿着一身镶边的湖蓝府绸夹袄,梳着S型的圆堕髻、额前留着燕尾式刘海。,两只大眸子里含着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无奈,童年的活泼热情如今是了无踪影了。
“表妹!你几时回来的?”
文菲走过来笑道:“大前天后晌。”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上屋吧,天还下着呢!”
玉纯依旧站在那里:“日子过得可真快呵!一晃就是就是几年了!”
“你整日过着萍飘篷转,云游四海的侠客日子,自然觉着快了。”
玉纯微微一笑:这个表妹,自小都是伶牙俐齿的,从没有让过自己一句!
这时,玉纯看见舅妈从后院一路赶了过来,一边热呵呵地招呼着他。玉纯便问候舅妈的腰腿痛可好了些儿?又问他上次带来的药有效没有?
“前几天贴了两副,果真见轻了。”文菲娘笑道。
玉纯一边把手中的礼盒子交给了舅妈,一边用手拭了试头发上的雨滴。
文菲道:“娘!表哥还站在雨地儿里淋着呢。”
文菲娘道:“看看我,只顾着说话呢!快进屋擦擦吧。”
玉纯表哥一面朝屋走,一面道:“这点儿毛毛细雨儿,碍什么!”
进了屋,文菲忙拿了脸盆架上的干手巾来,让表哥擦了擦头发和脸上的水滴子。文菲娘张罗着为表哥沏上了热茶,又从里屋端出来一碟子敲裂了嘴儿、壳儿被炒得焦脆的松籽儿和白果放在玉纯身边的桌上。
玉纯笑道:“舅妈,我从小就喜欢吃这两样,你一直还记着呢?”
文菲娘道:“想着你早晚也要回来的。所以,闲下没事时,天天用小钉锤儿敲一些儿,放着等你回来吃。”
玉纯擦了擦头上的雨水,便坐在条几前的红木椅上,一边嗑着松籽儿,一边对文菲和舅妈讲起了这些年外面发生的新鲜事儿。
文菲在一旁,一味地只是想打听外面都开设了什么科目的高等女子学堂?每年留洋的人里面有多少女生?这会儿有没有在民国政府和在军队里做了事、担了职务的女子等等。
文菲一面听表哥说话,一面看他今儿穿了件瓦灰色毛葛料子的军式制服,人显得比过去又挺拔又精神的,眼神也比过去也多了几分的深沉、少了几许的顽皮。
玉纯和文菲讲着外面的事儿,心下也在暗暗打量着表妹:此时的表妹,儿时那份天真活泼、热情快乐的模样不见了,换却的是一种令人心痛的凄惘和迷离神情。
这时,不禁想起当年的事来:当年,只因母亲和两个姨妈年少不谙世事,一心要替那个被冷落的“元配”舅妈打抱不平的,因而,时不时总要生法子挤兑一番这个新舅妈。玉纯清楚地记得,在那年大年的家宴上,母亲和另外两个姨妈、一个婶娘合起伙来,挑起了一场是非,左一句、右一句地说,在这样的家宴上,按理说,是不当有“做小儿”的位置。令这个舅妈当时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实在无法下台。最后借故抱着儿子文茂,扯着文菲先去了。
姑嫂之间,从此再无法和睦了。
其实,玉纯打从十几岁时,就开始悄悄心仪这个表妹了。因而,在自己婚事上,一直都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最后,母亲问及他究竟想要个什么样儿的才满意时,他才吞吞吐吐地说,除非遇上一位琴棋书画样样过人、还要有一双天足的女子,他才肯谈婚娶之事。
母亲想了想,最后才有些恍悟,于是就试探着问他:“文菲表妹那样的,合不合你的意?”
玉纯登时涨红了脸,再也不说一句话。
后来,母亲为了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托人或亲自登门向舅妈求和。当舅妈最后得知这个小姑子主动和自己求和的真正意图时,就对来人道:她的女儿虽是庶出,可是,就算老在家里,也一定要攀一门书香官宦人家的高台阶不可,决不会随随便便许给哪家开杂货店的土财主!
母亲无奈,只好又从舅舅那里打关节。舅舅虽心里也很喜欢这个外甥,却也不想拗了爱妻的心愿,因与文菲娘商议不通,事情便搁在了那里。
后来,玉纯忽然听说表妹被舅父许配给了吴家四少爷的消息后,竟然大病了一场。及至表妹从省城回来,和吴家四少爷成亲时,他还不得不强撑着送表妹出嫁。因为山城这地方的规矩是,打发妹子出嫁,一般得由一个娘家哥送到婆家的。文菲没有同胞长兄,其它几位表兄,舅妈也不大看得上眼,最后还是委托了他。他又不好明说理由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
送亲那天,外人不知他原本就不胜酒力,更兼心内郁闷着一段心思,更是沾不得酒的。然而,经不住吴家亲戚的轮番热情劝酒,结果,弄得他在喜宴上醉得一塌糊涂,还莫明其妙地哭了起来。
众人还道是吴家家族人多客众,照顾不周,委屈了这位亲家表少爷了,心下俱都不安,都过来好言抚慰。最后,人事不省的玉纯是被亲戚们架到马车上的。
是后不几日,他便背着家里,跑到舅父当年的旧部投了军。
后来,玉纯在外面听说表妹文菲孀居的消息后,日夜兼程地赶回了山城,央求母亲再去崔家求亲。
谁知,这时母亲偏偏拿起大堂来了,说文菲表妹虽说人生得好看,肚子里也有学问,却并非什么福寿之辈!申家只有这么一个独生儿子,如何肯冒险让儿子娶回一个寡妇来家?
玉纯好说歹说,最终也没有说通母亲,一跺脚离了家,又是两载未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