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古庙 [3]
任九重见她一脸纯真,忍不住笑叹道:许是老天怜我太寂寞,却叫个小丫头来陪我解忧。也罢,我看你有点儿瞧不起我,索性吹吹牛吧:只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落在富贵套子里,挥金如土的事可没少做。后来女人们势利,一窝蜂地都要嫁过来,我这才散了家财,来做乞丐。这法子倒管用,好歹她们再不烦我了!
那女孩瞪大眼睛道:是真的么?原来你很有钱哪!任九重笑道:钱是有一些,红颜知己也不少,可惜她们都没你漂亮,更不如你会磨人。那女孩听了,扯住他短须道:你骗俺!俺才不信呢!不过你从前的样子,一定比现在好玩儿!你快跟俺说说吧!
任九重闻言,似勾起了心事,痴了会儿才道:我有个故事,你想听么?
那女孩喜道:俺就爱听故事,越吓人的越好!你快说吧!
任九重默默摇头,继而缓声道:从前有个年轻人,自小家境不差,加上又学了些拳脚,大伙便都吹着捧着,把他奉为偶像。当时这年轻人血气未定,也便一味任气使才,自命侠义。可后来有一个人,本是这年轻人的朋友,某一日在众人面前,非要这年轻人把侠义剥光,再交到他手上。这年轻人不肯,那人便逼他离开江湖,再不能
刚说至此,那女孩已囔道:你说什么呢,一点也不吓人!侠义是什么呀?它也穿衣服么?
任九重不答,眼望茫茫苍穹,自语道:只是这些年来,那年轻人爱江湖的心非但没减,反越来越是强烈,这大概就是冥顽不灵吧!其实他也知道,江湖上多血腥黑暗,少有人论是非;为名为利,个个争得头破血流,比官场上还要不堪。可他还是像当初那么想:这里面也有热血,也有光辉,更有真侠真义。他常想侠这个字,是受苦人极微渺的希望;他一生虽当不起,也定要拂去它上面的灰尘,使人不疑惑侠的光芒。说来常人的江湖,只不过是人情世故;而他心中的江湖,却应是血性天良。他也知道这念头傻得可笑,却总是痴心难改。也许古往今来,真能被世人传颂缅怀的,都是些痴人傻事吧。只是若与那些高洁君子相比,他还痴傻得不够呢!
那女孩连连挠他腋窝道:你嘀咕什么呢?一点都不好听!快醒醒吧!任九重一怔之下,心神始收,不禁叹息道:可怜这一番话,只能说给小孩子听了!不过高天在上,它总是明白的。
那女孩笑道:俺看你像个魔障!难怪你整宿不睡啦!
任九重闻言,垂头自叹道:也许你说得对,我真是魔障了。有时我也常想:如此苦苦坚守,还要搭上父母妻儿,到底值不值得?每念及这些,我也就动摇了!
那女孩道:你别说那些啦。咱俩玩这个好么?从兜里掏出几块小兽骨,下地摆在他面前。任九重见此物都磨得光亮,显是猪关节处的小骨头,却不知是何玩法。
那女孩道:这东西可好玩啦!俺先做给你看。说着玩了几下,不过先抛起一枚,抽空抓起余下几枚,再接住落下的那个,玩法极是简单。
任九重却道:这太难了。我初学乍练,你要是输了,须给我一粒糖吃。那女孩忙捂住口袋,大眼睛骨碌了半天,才道:俺输一百把才给你糖。你要输一把,就得让俺当马骑,还要揪下你一根胡子!任九重道:我全靠这点胡子,才觉有些体面。但只要不破相,我都依你。那女孩直乐,先玩了起来,小手又巧又快,异常灵活。
待玩了一遍,轮到任九重时,她却变着法儿捣乱,更用小手在他眼前乱晃。任九重虽闭目也能做来,却假装手忙脚乱。
那女孩见他输了,笑着蹿上其背,连声轰赶。任九重背着她爬了一圈,不防那女孩猛薅下他一根胡须,二人都笑着滚倒在地。
忽见那老妪走出来道:这孩子真没法性!后半夜也不让大叔消停!那女孩爬起身道:奶奶,你不知他有多笨呢!你要不起来,俺能把他胡子全揪光了!任九重哈哈大笑。
那老妪假意打了孙女两下,说道:这孩子被俺惯坏了,回头俺使劲掐她几把!任九重犹挂笑意,只劝两人进去歇息。那老妪又连声道歉,这才领孙女走回去。任九重自在廊下玩那小骨头,只抛抓了几把,便又笑了。
不觉长夜渐逝,东方已微微泛白。任九重坐了一夜,也生倦意。庙内二人却早早起来,拾掇了一会儿,便悄然走出。
任九重见那老妪挎了小包,忙起身道:老人家为何急着走?道上泥泞,再歇歇也不迟。
那老妪道:俺向前走一步,便离儿子又近了些,心里才觉踏实。当娘的都这样,你别笑俺性子急。任九重见说,忙进去把食物都拿出来,又掏出剩下的银两,交在那老妪手上。
那老妪死活不要,却又拗他不过,不觉流泪道:这这是俺几辈子修来的福啊,可让俺说什么好呢?孩子,大娘知道你有心事,好歹想开些吧。俺念了一辈子佛,到老也不知灵不灵,可俺总相信老天是个真神,它什么都看着呢!你这样的心肠,天一定会护着你的。又冲那女孩道:桃子,快给大叔磕个头。咱总忘不了他啊!
那女孩道:才不呢!他可笨啦!说着冲任九重直笑。那老妪连骂她不懂事,又千恩万谢了一番,这才抹泪上路。
走不多远,忽见那女孩跑了回来,背手笑道:等俺找到爹爹,再回来和你玩。你可要等俺哪!任九重道:告诉你奶奶:若寻不到人,还回这里来住,莫再受风吹雨淋了。
那女孩忽抱住了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声道:你晚上要还睡不着,吃一颗就会好的。说着把几块糖塞在他手心。
任九重心中一热,紧紧抱了抱她,只留下一块,余下的偷放回她兜内。那女孩又亲了他一下,随后蹦跳着去了。任九重以目相送,直到二人背影消失,方一叹而回。
此时朝曦渐露,任九重却大感倦乏,遂去草上躺了,少时便已入睡。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犹觉疲惫,翻了个身,又欲合眼。
偏这时,蓦觉心惊肉跳,魂难守舍,既而坐卧不安,六神无主。他有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般情状,直恍惚了半天,异状始慢慢消退,只是再睡不着了。当下盘膝坐地,志一神凝,细察体内动静。
不觉气似云行,游遍脉枢,待确信非本身之病,心底大生疑团:人说肉颤心惊,多为凶兆,我今日怎会如此?
突然之间,后面的衣襟无端飘起,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此时他背对庙门而坐,既生此感,本能地挥掌后拍。这一掌包笼极广,不期后面全然无物,一片死寂。倏然气机偶触,周身汗毛尽数炸起,随觉奇劲逼来,混混沌沌,莫可名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