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红灯 - [小椴]

第九章 豹隐风尘千棺过 [5]

  那些怪人忽然散开,他们黑压压地弥漫开去,浸漫了整个山谷。然后,越在外围的人漫出得越远,漫进摔碑店这一带相互遥隔的村落。

  而山谷内,只见好多棺盖忽然翻起,有抬棺的人一钻就钻了进去;更有好多人席地而坐,他们把棺材平置于地、横竖错乱地搁着;又有人把那棺木竖放于地,人跳到棺材顶高高而立;还有人不知疲倦地把那棺材抱着、扛着这两三百人像一支暗狱中逃逸出来的冤魂之军,就这么把以古家为中心的摔碑店地界或密或松地覆盖了。

  然后,他们突然整齐划一地开始敲击起棺材板来。

  那声音先还是稀落的,有人在浮土的覆盖下,在棺材里面叩起上面的棺盖来。接着,四周传来鸣和,坐在地上的人像打鼓一样敲着,扛在肩上的人像扛钟一样敲着,抱在怀里的人像抱琴一样敲着,还有夹在腰里的人像打腰鼓一样敲着那声音聚合起来,竟有节奏,竟成音韵,简直像一支乐队一般,一声声擂响,那响声传遍了整个山谷,又向摔碑店整个地界弥漫开去。

  晨钟暮鼓,雷鸣山响,都没有它们这聚合敲击来得震人心魄。那声音不大,也不太有穿透力,却闷实实的,空洞洞的,唤起你心中更大更空的回响,好像猛地在你胸腔里凭空敲出了好大一块空地。

  这算什么?

  这简直是一场排演好的棺鼓!

  那声响仿佛出自地肺,仿佛来自永远黑沉厚密处,是跟你生命息息相关的最隐秘最本能的召唤。

  又有谁抗得住它如此的摧击?

  田笑此时藏身在一个小山头。他开始恐惧。他正在努力用着五遁之术试图把自己也变成一棵树。他的五遁之术一向修习得还不错,是他闯荡江湖用以保命的法宝。可今日,他对自己这样法宝也头一次开始没信心了。如果,自己中了那棺鼓之声,被催出身形,被发觉,他将怎么再逃?

  他在山头上视线很好。借着隐约的星光,周围数里之内的小村子都影憧可见。接着,他就开始见到那些本静默的、已沉入梦乡的一个个小村落开始显露出不安来。这样的山乡僻壤本该是宁静安稳的,可在这鼓声之下,那些小村落却像从沉睡的缄默中苏醒过来,无生命的树石墙垣都开始显露出它们的恐惧不安来。

  一盏灯亮起了,是受惊的农人点燃的。

  然后,四下里,只听到耕牛被惊的一片低哞。那些鸡犬也警觉了,开始零零星星啼叫了一两声后,居然就吓得再也不敢出声来。整个摔碑店地界都已陷入惶恐,有的人家鸡已开始一窝一窝地瘟死于巢,山林里的野兽恐慌不安的突奔着可最惊恐的还是人。

  只见到四野村落里,一家接着一家的油灯亮起。这些贫穷的农人,平时不到年节是断舍不得入夜点灯的,但这时都不由点起,想来也正有人趴在窗口张望。田笑感受得到他们的恐惧,因为将心比心,他都感受得到自己从没有过的恐慌。只觉得一个心房被逼得慢慢地不依自我控制地跳,这样跳下去,它总要爆裂了或蹦出喉咙口才算终局吧?

  那声音却越催越紧了,然后,却听得一点喑哑的声音在其间吟唱,不仔细辨别是听不清的。那却是:咸阳千古地,城外土馒头;一人吃一个,终了陷其中。

  田笑只觉得脑子都嗡地一响,忽然明白了他们唱的是什么。

  土馒头?

  那真是田笑听过的最厚实、最滑稽、也最黑暗的幽默了。

  那声音响到紧处,像在一个无风无月的夜,所有的草都静着,连一根最细的树梢也不会抖动一下;突然、乱葬岗上所有的坟头一起咧开嘴嗡嗡地叫了;忽然,上千棵白杨树一起无风自动地拍着巴掌笑了;忽然,传自地府深处的呻吟叩响了所有的新棺朽板

  那声音起音很低,忽而有序,忽而杂乱,最后混沌在一起,有如一个地肺在这深夜里醒来,在大地深底里一翕一张着,张合到最后你才发现,原来脚下深处的地肺与你的心脉是相连的,你绝对抵挡不住它这样大力的开张!

  这就是他们的示威、预警?田笑只觉气息越来越是浮动,连五遁之术也催动不畅,眼看就要暴露身形了。却觉得,一旦暴露后,不等别人动手,自己就像马上要被催化得变成一具朽棺,一个和那些抬棺人一样的人,然后融入他们的队列,与他们再无什么不同。

  那好像是比自己的五遁之术更高明的遁了。因为它要连你的魂灵一起遁入到浑同。

  这世上最可怕的原来是浑同!

  山野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那是山腰里离得最近的一家农舍。那家的孩子吓得终于忍不住,开始放声啼哭了。可它的哭声才一出来,不知是为恐惧的大人用手所掩,还是一下被这数百声棺响淹没入浑同,只听得接下来只有抽气似的凝咽,像那个小生灵已忍不住,要在这样的召唤里离开人世一般。

  田笑正不知会如何了局,一个声音忽然从前面古家的宅院里浮起。

  只听得有人清朗地道:你们一定要逼我出现吗?

  空气中忽浮起了一声低哑的女子轻笑:不错,我接了过千庭的生意,不过这么些天却怎么也找不着你,逼得我只有使上这招了。

  先前那声音只凛烈烈的震怒:找我可以,却与无辜乡民何干?

  那愤怒都像聚得有形,聚成一抹凛冽,刃破长空地在这暗夜里划了开来。

  那女子只一声轻笑:谁让你只是在逃?我只不过是要让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逃也逃避不掉的,比如我地藏门,比如千棺过。

  原来是她!田笑猛地猜知那女子是谁了。她与过千庭交易时他也曾在场。

  却听那女子道:我要是再拖,可就要超期了。今儿是过千庭给我约定的最后一夜。今夜,你无论如何也要出来。姓古的,我知道,如果你要逃的话,这世上怕没几个人追踪得到你,当年祁连铁骑那些小子们都搜不出你。但你再不出来,过千庭许给我的珍珠十担,楠棺百口,锦缎千匹,和云南一境一整年的翡翠我可赔他不起。听听这个价,你也该得意地出来了吧?别跟那些软骨头一样的龟缩终老!

  那先前的声音却忽沉默,隔了好久,只忽然朗吟道:行藏用舍

  这一句字字拖着尾音,分明是古杉那一疲累就多少会沾上点鼻音的独特声音。

  田笑忽觉得自己压力顿轻,只觉得那长吟像异域笛音里的故乡、也像故乡月色中的盼想顿把这千棺之响的闷滞化解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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