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豹隐风尘千棺过 [6]
田笑自己的心里一时也振奋起来:古杉啊古杉,快出来!我要看你的剑。
既然举世已千棺吟唱,不容你缄口;既然刀兵已如废铁,腐朽不饶金石;让我看看你的剑让我看看你的剑!
他长大以来,在久历江湖后,还是头一次如此感动、如此激越、也如此期盼地渴望再见到一柄剑。可以划破这千棺鼓响的闷沉沉的夜空的剑!
空气里有如突放焰火,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一声声脆响:你怎么还不出来?你就还藏着,你就还藏着吧
那声音像拍着手的笑,像一千颗铁珠打破了一千面玉盘,像一千个侍女同时在给褒姒撕破一千匹锦缎,它们跳荡不止,一时在这里,一时在那里,竟同时在山谷间空场里好多处响起。
那像是一个调皮女孩儿拍着手,在那空场里一时蹦到这里一时蹦到那里的恣意笑闹。
而那黑沉沉的山谷里,也突生怪异。只见黑黑的丝绒一样密厚的夜里,如放焰火一般的,突然露出一手、一脚、一半边脸、一只耳、一截黑发和上面的珠饰,或一只眼角上画着的莹蓝的眼晕;它们极美,像焰火一样的绽放,却倏忽炸裂,倏忽重现。那情景美得诡异,田笑只觉得这一生都没见过这么破碎的、妖诡的眉眼。
那女子也不知有着何等样的秘术,竟可以在下面的山谷里突然如放光一般单单展露出她的一只手,一只眼,或一截头发。
它们都像发着光,莹莹的,可后面却没有它本该连同的根本。只是一手、一眼,不连同其它肢体,单个地呈现出来,像一个画者随兴而至,在这山谷的夜里,以夜幕为画布,这里画上一手、那里画上一眼,多一笔不肯浪费,零零碎碎地竟坚决地让它们都成片断呈现。
田笑知道阿芙蓉是在搜索催逼着古杉,可还是不由不觉得她的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有说不出的美,只是这美美得怪诞荒凉,竟让人有些恶心呕吐之感。
阿芙蓉一现身,她手下的千棺之鼓响得更加紧了,好像要给她这些残肢碎体之舞和上重重的节拍。
田笑不知怎么,只觉得身边的夜空都晃动了一下。
刚才为古杉声音出现,稍得平稳的远远近近的小山村一时都现出崩溃之感。
却听得一声啸叫,一个人裹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衫,已在那暗夜宅院中冲起。
那人头顶戴着一顶危冠。
这等高冠该还是可以远溯到秦汉之前的男子装束吧?时下早已不流行了,所以它一现就跳荡入眼。田笑一望之下,就可以辨别出,那正是古杉!
这时,他只觉得那顶冠简直就是长在古杉头顶骨头里的。
从脑骨上直接生长出来,挺拔于头顶的摘都摘不掉的危冠。
有的人脑子后面,是不是天生就会长出这样孤卓的反骨呢?
田笑仰望着他冲起的身形,只觉得他越拔越高,仿佛一只云雀直冲入云霄。
他长啸已落,可尾音却清拔地拔起,在一片千棺之唱中,如同一只飞鸟振起它灵魂的羽翼。
场中情势一时极乱,乱中只听阿芙蓉赞道:好!
好你个古杉!当真冠可名为切云,铗自当称陆离!
古杉却长声道:何妨冠为陆离,但有一剑切云?
田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觉得好像传说中的屈大夫这时从远古的遗迹中走来,走出了冠玉挟剑的风采。他只觉得古杉那声音有如实体,在空中那说不出什么颜色的脏污不堪的布面上摊出斫冰击雪的字来。
四野村庄一时如受救助,竟可以在那棺鼓之声中小得宁静下来。
古杉的声音把千棺之鼓都压乱了,可阿芙蓉的女声却低柔嘶哑,并不曾为他所制。她的声音,有一种魅软,一点迷离,像瘴气,像这世上放烂的果酒,像富贵已绝后穿朽的绫罗,像蛀软了的藻绘梁木
那声音贯彻人肺腑地糜烂着。
古杉却沉声一喝,像是给那声音做评注与总结:阿芙蓉!
那女子吃吃地笑了:没错,我是阿芙蓉。
阿芙蓉就是我,我也是阿芙蓉。
田笑早惊觉,她的声音就是她的利器!它在一片千棺吟唱中响起,是一片空洞中糜烂的引诱,是绝望中的惑陷,也是大地脏肺那腐软的拥抱。
古杉振声道:弘文馆这次请出了你们,可谓不惜本钱了。
那女子笑应道:他们居然说,我最多只能伤你到七分,而他们要的恰恰也是七分。我却不服,嘻嘻,这生意我接了,但不一定全照他们的意思做
千棺乱陈中,空气中忽浮现出了一只手。
幽幽白素的手,只有一支手。
那手到皓腕而止,后面凭空地消失了躯体。
整个夜中,就单只有这一只打眼触心的手。
你看,我已给你准备了这么多棺木。古郎,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一口,我相信你的选择,嘻嘻,你躺进去后,我情愿挪一挪地儿,跟你躺在同一口里
忽然,她的语意断了,低低道:我不信,我要全收了你还会收你不得?过千庭算什么东西,他敢小觑我地藏之府!
然后她忽然唱了起来:
角枕呀粲兮
锦衾呀烂兮
百年之后哎
归于其居!
一场酣战就在这空荒荒的黄土塬上上演了。
阿芙蓉缠上了古杉,古杉却想先压服那千棺之响。可阿芙蓉的零肢碎体大法却当真为江湖仅见。它们零零落落地闪现,配合着那千棺之鼓对古杉发动起绝命之击。
阿芙蓉可仗的尽有千棺。
而古杉所持,不过一剑!
然后,田笑对这一晚的记忆就彻底混乱了,他只记得千棺之战就此发动;绝望的空洞中新棺朽板一起敲响;田笑想出手,却无从助起;那千棺之伏简直就是一个大阵,它们旋转搁置,错乱排放,就是要招引出地藏中的力量来;那藏于地肺的黑暗,却有一丝亲密的狎弄,像在告诉你人生种种,终必成空,万物生长,终归浑同
更可怕的是,那中间还夹杂着阿芙蓉那美丽的迷陷阿芙蓉在千棺暗黑中,时不时突现一脚,一腕,一眼,一臂它们皓白着、幽素着、灵动着,单独地抛弃躯体的呈现,各有其惊心动魄的瑰丽,如一地尸水中猛然开出的万古空莲
但它又骤然消解于腐烂,腐烂的过程在空中宛然清晰可见;这是一场图谋已久的湮没与沉陷,图谋了几千几万年
田笑只在古杉的身影中望出了危冠广袖。那冠子像从他脑子中生长出来,而斑斓之意却脱逸出他的锈剑陈铗。
可他毕竟只有一人。
田笑这么自许锐利的眼竟也看不清场中战况这么鏖战了都不知有多久,忽见古杉的剑上幻出一片锈迹沉沉的斑斓来。却听阿芙蓉一声低呼,她还是那样没心没肺的笑闹似的声音,可声音里已有震撼之意:你居然真的修成了络绎剑!怪不得闻老头已绝对容不得你!
她忽然开始吟唱,零肢碎体大法催发至极处,只见下面一众棺木配合了她的吟唱,一片片棺盖忽向空中飞起,阿芙蓉的零肢碎体零零碎碎地在这空中频现。忽听她笑叫了一声:你认命吧,络绎剑也救不了你!
田笑不由大惊,却见古杉一个翻飞,人已极高地在那空谷上空,千棺之上翻飞而过。
可他似已控制不住身形,空中更是洒下了一片血雨,那却是他的口齿朝下,咯出的一口口的鲜血。
田笑不由也急了古杉已伤,他只有一人,可阿芙蓉却有着千棺之助。自己该怎么助他?自己该怎么救他呢!
地上的棺木忽一个个齐齐打开了棺盖,好像就在等着再也控制不住的古杉终于坠落于其中的一个然后再棺盖一合,让这夜的静默重新封口,封住终于到手的古杉。
田笑再顾不得什么五遁了,他情急现身,就向古杉坠落处疾扑而去。虽明知自己跑下去也不过多一个陪葬而已,但此刻的他,为了那一夜的酒,为了那一刻的相知,已情愿陪葬。
但就在这刻,他看到了古杉的身形在空中一顿。
他还没有明白过来,看清那身影是如何地猛地在树杪上一借力,然后蓄势反击,突然一弹,已听阿芙蓉色变道:共倒金荷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共倒金荷家万里!
阿芙蓉那一句中竟包含了这三种截然不同的语气。
然后,只听空中一连串儿的轻响,如放焰火般的,阿芙蓉的眉、眼、手、脚、发、身零肢碎体,竟再也没那么全的在空中疾现,然后它们突然飞聚而来,要聚在一起,以抗古杉这临危一剑。
田笑却什么也看不清了:没看清那一道孤锐勇决的弧线,没看清那一条锋利绝世的痕迹,也没看清它那如此逆行倒挫的光彩。
他甚至没看清那一剑之后阿芙蓉终于暂得一聚、终于全身呈现后、是如何又零肢碎体地飞散
也没明白她飞散后那一声怒极也微弱已极的吩咐退!
因为他的脑中轰然一响:
共倒金荷家万里
天呀
竟然是共倒金荷家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