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豹隐风尘千棺过 [1]
这个世上还有什么能让人更加快乐对于田笑来说除了一块长满了青草的、平缓的山坡。
清明之后,渴望谷雨。
这个世界总还有一些如此美丽的词语,比如清明,比如谷雨。
天正是薄阴的天,浅浅淡淡的灰蓝。坡上的草也终于长出来了,把那稀薄的绿意连成了片。远远的城池把人世间所有的垃圾都收拾在了一起,灰黑的有如反衬,把这郊野衬得越发清明爽净了。
天没下雨,可嗅到鼻子里的空气却湿湿的;一眼望出去、那灰灰的蓝与浅浅的绿润在一起,把整个春都浸透了把人的睫毛都要打湿了呢。
草坡外有两个人。一个人衣襟飘飘的,可神气却整肃如石;一个人衣着简陋,可神气却轻飘飘的那正是铁萼瑛与田笑。
这么两个人凑到一起可有些出奇。不只是旁人看到会好奇,连田笑自己也觉得怪异。
可今儿他心里高兴因为,今日、却是铁萼瑛约他一起出城来的。他们出城已有好几里,田笑眼尖,一眼就盯上了这片平缓的山坡。他一见之下,那份快活的劲头,就算比铁萼瑛再严肃十倍的人见了,也会忍不住笑出来。
只见田笑张开双臂奔到坡上,快意之下,竟翻起跟头来。他的隙驹步不觉间施展开来,昂首挺胸,风吹发飘,让他看着像一匹在时光的间隙中疾走、得空溜到这春野草坡上撒欢的野马儿。露水浸浸中,他还吸着鼻子。只听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要念诗!
铁萼瑛诧然一笑。
田笑似乎早料到她会笑:你别以为我粗人就不会念诗。我真个念起来,怕比古杉还要好!他们那些古旧诗词只合拿线装了,给虫子咬,让书蠹来念,看一眼就觉得古板可厌。我会的他可就未见得会了。就是会,也断没有我体会得深。
说着,他竟真个念了起来: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念罢他大声一笑:你听过哪首诗会像这首一样,每一个字眼都这么美的?
那却是首二十四节气歌。铁萼瑛自然也听过,可她还真从来没有感受这么深过。
立春以后,便是雨水,此后惊蛰,此后春分、清明、谷雨、立夏、小满,连绵而至一直到白露、大寒真真的,真是每个词语都美得如此合洽,寒凉暑热,都让人一念开心,且绝无哀愁。
田笑看着远远的那个咸阳城,他们那个世界是荒凉的。
他抱着头,在草坡上躺了下来。铁萼瑛没有说话,自纵目去看那绿野风烟。
好一时,田笑道:你不躺躺吗?铁萼瑛摇摇头。
田笑盯了她会儿:多新鲜的草啊。你闻闻,都闻得出草的香味来,它可比花儿好闻多了。真好笑,到了这么个地儿,你怎么还绷着?
铁萼瑛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一静下来,就会悲哀。
田笑怔了怔不管怎么说,铁萼瑛现在对他说话真可谓全无避忌了,她对别人想来不会这样的吧?他静静地望着她,心里忽隐隐浮起丝哀愁。
他自幼流离江湖,经行世路既多,往往别人所不能理解的,他却能理解大家不肯理解别人往往也不过是因为自私罢了。
顿了一下,田笑道:你是说悲哀吗?
她好像还是不太习惯这世上居然有人关心自己的心思,然后摇摇头:以前不是。
田笑就等着她说。
铁萼瑛自己也觉得奇怪,她一向讷言,怎么竟会跟这个偷马小子说了如此之多?但是现在,她似乎也觉得凡他所问的,自己都可以向他倾诉的。
只听她缓缓地,字斟句酌地,仿佛从来都少表达而对表达不太自信,唯恐难尽其意地道:悲伤好多时是我也不明其所以的,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怕静下来。人一动起来,做事,练功,灌溉菜园子,教导师妹,出门办事因为人总在动着,好像可以忘了自己的存在。可一静下来,做什么呢?怎么说呢,身体静了,心里就老不由会去想,这一想,就会想出烦恼来。就会常常让人感到自己的种种不妥、种种不合意、种种自我怀疑、自我鄙视的地方,会发现自己种种的不努力,当然、虚荣心泛起来时,又会发现自己种种不如别人处,种种恼天恨地处,那时,就忍不住会心里空茫茫的,会不知为什么就有悲哀。
我不习惯静,不习惯没有自我保护的姿态。那样,我会被逼得发疯的。那时,我就只有发疯地练功。
田笑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在努力理解,理解铁萼瑛所说的静那感觉,就像整个世界的尘埃忽然一下落地,所有可以遮蔽的帷幕一朝落尽,生命袒露出它所有的挫折与不如意铁萼瑛说的就是那样的安静吧?
铁萼瑛望着田笑的目光很苍凉,但苍凉尽处,却露出一点微笑来:但现在,却是为,怕一静时会想起他了。
只听她轻轻道:我从来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人。他好像很完美,起码在这么长时间里在我心里还能保存一个完美的假象。那种感觉,就像是遭遇了一场真实。
田笑看着铁萼瑛,看得自己心里也寂寞起来这么说,她是庶几接近于爱了?
他在听着她心里的声音,也是头一次看到一场爱的波澜如何在一个女孩子心头响起。
田笑静静地望着铁萼瑛,想象着她的爱情,如在这不完美的世界中遭遇到一场完美,他还是感觉到一种如临名山大瀑的快乐。
有这些就够了。又干什么,要嫉妒呢?
静了静,田笑道:所以,你约我来也不是为了约我,只是想听我、或和我讲讲古杉吧?
铁萼瑛打量了一下他,发现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嫉妒,于是点了点头。
田笑叹了口气:你就不能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就算想要什么,也不要直接说出口。多少虚假一点,给我点安慰不行吗?
铁萼瑛听出他大半佯装的口气,也就把笑漾到嘴边了:因为你不需要。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就不屑问你了。她的潜台词是不是这个?田笑不由笑道:那你找对人了,我可以讲给你一件我亲眼所见,且绝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的古杉的事。
天上的云变厚了,雨意也越来越浓。只听田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前天夜里的那场雨?那一场伐柯行动,你也曾参加的。
他脸上笑意渐敛,神色竟难得庄重起来:你不用否认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儿,人家看中个男人,都是悄悄托人暗地里查访的,哪像你,竟真刀实枪地自己跑了去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