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二章 观天 [5]

  那小僧不解道:夫子大侠,那是些甚么人?老者哂笑道:也只是些坐井观天,故作矫情的人。那小僧听不明白,手指放在嘴上,犯了寻思。老者见状,忙拍他额头道:老夫一时兴起,口不择言,你也无须理会,只记住通达求变四字即可。那小僧点了点头,又摇头道:那你适才说的一些话,我也是可信可不信了?老者一怔,抚掌笑道:好!少而能主,孺子可教!你心无成见,极易有成。老夫且说个典故与你,看你能否悟出其中道理?

  那小僧道:是甚么典故?老者捻须道:汉武帝年间,曾出了个飞将军,勇武过人,犹擅骑射。一日这将军与手下出外狩猎,正行间,忽见迎面有一只猛虎横伏于道。这将军心惊,也不细看,挽弓射去,一箭正中那猛虎顶门,箭头竟射入两寸多深。那小僧听到这里,吸了口气道:这将军好大的力气!

  老者微微一笑,续道:一干随从见自家将军射中猛虎,齐声喝采,只待猛虎仆倒,便要上前捆缚。谁知等了半晌,却不见有何动静。众人心疑,壮着胆子上前观瞧,原来这将军所射,只是一块状似猛虎的巨石。这将军见了,也觉奇怪,心想我一箭之威,竟能穿入顽石?于是挽弓又射,不想连着数箭,却再不能洞穿石身了。

  那小僧听得入神,皱起眉头道:想是他力乏了吧?老者笑道:这将军当时也似你这般猜想,后人更胡乱臆断,说甚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孰不知人体潜力原本极大,一遇激变,始能发挥无余。这将军最初全当是只真虎,精神自然贯注,心意相通,意力相合,方生出如许神力。及后知是假虎,那般虚实假借的神效便再也发挥不出了。你此时也该知道,我为何无须调息吐纳,便能将真气运布全身了吧?

  那小僧心思敏捷,拍手道:我知道了,必是你心中想着有一只猛虎伏在你面前!老者闻言,捧腹大笑道:你这仍是呆板教条的玩意!须知假借无穷之意,全在虚无中求实切,只要神意逼真,劲气遒放,便做何假想均无不可。含笑起身,双手随随便便地展开,讲解道:我此时可假想左手按住一只出林猛虎,右手挽住一条入海狂蛟,但也可假想怀中拢住一群欲飞的小雀,力紧则雀死,力松则雀飞。此时务求以全身收笼小雀,断不可只以手足为功,若神意饱满,劲气空灵,便有几十只欢雀,也难脱出我所设区囿。说话间一件白袍又飘荡开来,一头长发也随之浮起,但见衣发兜转相顾,忽飘忽裹,霎时似布下一张大网,逸气将丈余内尽皆罩住。

  那小僧看得瞠目结合,忘了喝采,直到老者收势坐下,方吐了口气,定下心来。老者见他满脸惊羡,也甚得意,说道:此神意假借,务要以全身感应,方生神效,一旦流于局部,即成偏面,那便面目全非了。你少林自负有七十二艺,其中却尽是修习局部之法,甚么金刚指、柳叶掌、龟背功、铁膝功,那都是乡野草莽的玩意,算不上甚么好功夫。至于武当派那几套绵拳软剑,也不过是欺世盗名的手段,个中漏洞百出,令人做呕。说罢嘿嘿冷笑,状极轻蔑。

  那小僧与他相处有日,虽觉他言语深奥难懂,然行止间洒脱不拘,全不似寺中僧侣古板愚腐。他在寺中每见长辈,必是垂眉低首,气不长出,而在老者面前,却觉颇为随便,时而如沐春风,时而又横生妙趣,尽可畅所欲言,无须顾忌。当下趁老者高兴,索性东一句、西一句地与他聊个没完。

  二人说了半天,老者见小僧天真烂漫之情尽现于言表,正色道:我适才与你所说,虽是行功根本,却也是最高深的所在。你年少智浅,切不可存了妄想,胡乱臆断。须知毫厘之失,便是千里之谬。这功法看似飘忽,实则点滴处皆藏凶险。你若练得不妥,流于虚幻,不但一无所成,且要累及自身。

  那小僧见他神情冷峻,不敢再胡乱开口。老者又警斥几句,便将行气时许多细微关节传授与他。此后数日,小僧依法修习不提。

  这一日小僧清早醒来,只觉胸口憋闷不畅,忙依老者传授之法疏导气血。不想只练一会,便感头痛难忍,心悸异常。他惶恐起来,不敢再行,过了一柱香光景,方觉略有平复。

  近日来那老者每天督促他修习不辍,也甚疲惫,这时尚未醒转。那小僧呆坐良久,禁不得心猿意马,胡思乱想:这些日我随老伯伯练功,虽觉身子健壮了许多,可夜里总是被心口莫名其妙的阵痛惊醒,再也无法安眠。尤其近几日,更感体内似有两只小兔蹿跳,如按老伯伯的法子运功压制,只需一会儿,这两只小兔便嘶咬不休,难抑难止。莫非老伯伯的法门本就如此?为何又不似他说的那般周正平和?他几日来越练心绪越烦,此刻更有些坐卧不安,无意间挥手拍向身旁一块青石,叭地一响,尺余厚的青石竟裂开一道窄缝。

  他凝视石上裂缝,心头一震:想不到我手上竟生出这等力气!看来老伯伯传的法子断不会错。我这里胡乱猜疑,若被他知道,他定会生气。正思间,忽见老者翻了个身,口中哼了两声,似在极力忍痛,不禁又想:如老伯伯所教之法不错,为何他每日辰、西二时全身栗抖,口涎长流,痛楚不堪?

  他自小孤苦无依,心却甚宽,平日除吃饭睡觉,诸事都不理会。此时细细想来,全无头绪,也便放下念头,自我安慰道:我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还想这些做甚么?老伯伯让我如何练,我便如何练,总之不令他失望便是。既存此念,心下便即释然.

  光阴倏忽,转眼已到大寒时节。这小僧衣衫单薄,却不觉如何寒冷。他此时内功已有小成,虽感体内愈来愈是异样,也不挂心伤神,只道本该如此。老者见他进展奇快,十分欣慰,却又常在欢喜之时,露出几分忧虑。尤其最近几日,竟不大搭理小僧,只一人呆坐苦思,半日无言。

  这日二人用罢早饭,老者道:你此时内力已有些根基,若假以时日,自会更进一步。只是你手少阳心经与足少阴肾经愈来愈不相恭,便如我当年初习时一般情状。老夫思之再三,终是不解。按说万物俱是矛盾,不能自圆其说,人体也有心肾两处,相生相克,不易调和。谅来心属火性,肾依水理,我以暗柔之力抑火之刚,以雄强冲生之法顺水之柔,俱是玄门正理,何以这多年来,始终不能凑功?说到这里,连连摇头,继而又道:近日我参照平素所学,思得一法。现今你初识功理,我二人不妨一试,或许能生效验。

  那小僧见他颇为焦躁,不觉将心中想了很久的一句话脱口说出:我看练不练成,也无甚要紧。我与老伯伯终日在此相伴,不也甚好?老者不悦道:你年轻识浅,哪懂得世上的许多好处?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自当纵横寰海,如何能长久雌伏?那小僧嘟囔道:我见寺中师傅每日安闲,并不似老伯伯说得那般。老者眉锋一凛道:你寺内皆皓首穷经之辈,做得甚么大事?你小小年纪,便思避世偷安,也不愧赧!那小僧低头不语,心下却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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