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观天 [7]
空如黯然道:微末之技,有误根本,幸而施主将其毁去,方使贫僧彻悟因果。唉,人生如梦,亦真亦幻,贫僧今日无状,怎又提及陈年旧事?老者想到当年断其一臂,甚感歉然,当下不再言语。
二人沉默有时,空如道:施主才高志远,然为人狷狂,不纳良言,此实取祸之道。施主既久居穴内,合当超然物外,含敛光耀,混同尘世。如此平常心渐生,偏执之念随减,则二经不调之症自会消弭。此贫僧穷数年苦修心得,为施主所谋万全之法,还望施主三思。
老者低头沉吟,久不作声。少刻,忽昂起头道:大师一番苦心,周某自当铭感。只是我命在天,又岂能向俗世屈膝?空如道:万事万物,想通便是极乐,想不通则为至苦。施主一生刻求轰轰烈烈,却不知超世绝伦,昂首高步,最后也不过一场清梦,与瓦砾尘埃无异。老者蹙眉想了一会,笑道:燕崔振翅于檐角之高,以为尽览天下。它等如何能体会到苍鹰翱翔于天宇、栖身于绝壁的高迈心胸?大师劝我混同尘世,却不知凡能躲壁的地方,都不过是坟墓罢了。言说至此,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奋袂而起道:临于绝地,当是我最后的勇绝。我不规避那一刻,只因胸中自有一股汹涌的洪流而非浪花!
忽听空如在上面惊呼道:你你是随听衣袂破空之声,显是与来人斗在了一处。老者听空如叫声中满含惊恐,正要开口询问,猛听得空如闷哼一声,怦然倒地,显是被来人以极快的手法点了穴道。
这老者二十年前与空如交手时,已知他武功卓然成家,非同不可,目下虽损却一臂,功力大减,但来人竟能在几招间便将他制住,武功之高,实令人难以置信。他闪念极快,蓦然猜到来人身份,脸上冷汗顿下,忙伸手捂在小僧嘴上,压低声音道:快将右掌抵在我后心之上,运手厥阴之气聚于五指,务要护住我心脉之气不散。边说边仰视洞口,极是悚惶。那小僧见他面如土色,也不由心惊胆战,忙伸掌抵在他背心,将一股真气传入其体。老者得其相助,神色稍缓,却仍不敢开口。
此时正执隆冬季节,洞外积雪甚厚。来人置身洞口,并不发出半点声响,显然正凝神伫立,倾听洞内动静。三人静默无声,足足相持了一盏茶光景,来人竟似隐没了一般,毫无声息。
那小僧此时此刻,只觉一颗心怦怦乱跳,仿佛要从口中蹦出,心里只是想:这人是谁?为何老伯伯也如此惧他?正自心旌摇曳,那老者蓦然反伸双掌,重重地按在他小腹上。那小僧猝然无备,立觉气海、关元二穴如被针刺,丹田内沉实的力道把持不住,脱疆野马般涌上胸口,顺双臂冲入老者体内。
他遽然一惊,只恐伤了老者,忽听老者开口道:老夫当年与你说的话,你当它是放屁么?也好,老夫在此静修多年,正愁没有象样的对手验证。你既巴巴地赶来,我便再教训你一番。他说话时声音不高,个中所附内力却充沛之极。那小僧猝然间听了,不由一惊:老伯伯心脉受损,为何功力反增了许多?
却听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洞口响起:罢,罢,罢!我志难酬!说到难酬二字,人已在数丈之外。饶是那小僧内功有成,竟未听到半点脚步声响。那人倏然来去,直如鬼魅相仿。
老者侧耳倾听,确信那人已去得远了,这才抹去汗水,喘息道:今日使诈赚他,大是行险。不想二十几年,这厮武功竟到如此境界!又似想起了甚么,皱眉道:奇怪,这厮怎会习了我心经上的内功?起身望向洞口,面上愁云如墨。
那小僧心有疑团,忍不住问道:适才来人,老伯伯认得么?老者自顾心事,并未听到他问话,憬然道:我屈沉此间二十余年,原以为少林僧以德报怨,留我不杀。今日看来,此辈原来别有用心。回身拉住小僧道:这厮狡狯异常,久必识破我计。我二人若不早脱此穴,后必为他人俎上鱼肉。
那小僧知他并非说笑,一颗心又悬了起来,颤声道:那该如何是好?老者在洞中疾走两趟,似下了决心,说道:我本待再过一年,各脉稍有平复后再行此法。今生变故,也顾及不得了。拉小僧坐了下来,又道:我心脉势微,肾气便冲扰不和。你只须以双手护住我心脉一处,任它其余各脉如何滋扰,皆不理会,那时我便可自行施为。言罢一刻不停,跟着将护脉理气之法一古脑地说与小僧。那小僧知事关重大,也便认真记忆。二人一个心切,一个专注,直讲到日倾西山,兀自不停。空如解穴而去,二人竟毫无觉察。
自此以后,老者清晨一醒,便催小僧助己疗伤。那小僧见老者终日提心吊胆,深恐那人倏然返回,再不敢与他随便说笑。他近来体内异样有增无减,但精力较前时大为充沛,也便不甚在意,心中只盼早些治愈老者疾痛方好。
空如自经变故之后,更是少言寡语,心如死灰。老者有时与他搭讪,他却再难说上一言半语,到后来无论老者如何以言相诱,这老僧竟似哑了一般,再也不置一词。
光阴倏忽,岁月若驰,待老者心脉之力渐复,水火之争稍平,已不知不觉过了两年。这两年之中,那小僧已由一个活泼跳脱的少年,长成了一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脸上稚气虽未脱尽,骨骼却已甚是雄健,说话时声音变粗,头发也长了二尺多长。
他两年来依老者之法勤练不辍,前时心悸之感已然大减,即便偶有不适,只需运功强制,也便无羔。那老者见他一身功力犹胜自己年轻之时,心中欢喜无限,只待痊愈之后,便传他几手惊俗骇世的武功,令其扬眉吐气于江湖。
这日清晨,二人行功已毕。老者面带笑容道:我前时心脉受损,周身无主,两股劲力方得肆虐。现心脉已复,以我心经上博大心法,自不愁少林小技作崇。它那易筋经上的内劲,最讲潜隐无觉,缓缓占势,正可以我盈虚大法诱其出围,后再以心经上的法门克其就范。此法因势得导,料不会错。天若助我,不用开春,我二人便可离开此地了。说罢在洞中连绕几圈,显是心情激动,不能自已。
那小僧听了,忍不住问道:我与老伯伯在此何等悠闲,为何又要出去?老者心绪颇佳,停步笑道: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中囊万物,何能终老山谷,暴骨成尘?此后我携你行走天下,纵意所如,无拘无束,那是何等的恣情快意!你此时内力已然不凡,日后我再传你些精妙手段,制服群小,约束万类,那时你方知人生乐趣。又点指洞口,冷笑道:此贼居心叵测,前番竟敢逼我行险。却不知由此一来,正使我痛下决心,斯后突飞猛进,致有今日之成。此真天意使然,非此贼所能逆料!言罢拍掌大笑,极为自得。
那小僧于老者说话之时,心中却想:我自幼长在少林,从未想过要离开此地,若老伯伯一定要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他少小孤苦,几年来实已将老者当做唯一的亲人,一时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
此后几月,老者心情畅快,练功之余,便讲些他生平得意之事,说到精采之处,不免神采飞扬,指手划脚。间或碰上空如送饭来此,老者更眉飞色舞,以言相戏。空如每遇此时,便不住地叹息。老者难睹其面,只当他知己渐愈,惭怍前言,无以应答,自是更添欢喜。那小僧见老者近些日神采奕奕,精神较前时大是不同,心中烦乱犹甚,终日只呆呆地想:老伯伯若走,我便真的随他去么?
这日小僧早梦初醒,见老者正低头望着自己,神态甚是慈祥,心中不由一动。老者见他已醒,温声道:我见你睡得香甜,便不叫醒你,想来这也是你在此最后一觉了。那小僧咕噜爬起,惊道:老伯伯,你你真的要走?老者含笑点头,起身环顾四壁,说道:我近日行功已收大效,虽未全复,谅无大碍。我日日所思,便是有一日能脱此樊笼,总算皇天不负,此愿当遂。我们这便上去吧。说罢拉住小僧手臂。
那小僧茫然望向老者,颇不情愿。老者哈哈一笑,蓦地脚尖一点,腾空飞起。那小僧陡然间升高数尺,惊得叫出声来。老者不待势竭,又踏向两旁石壁,反掌轻拍壁身,几个起落,已立身于洞口之上。
那小僧豁然跃出洞来,禁不住惊呼道:老伯伯原来会飞!老者深吸了一口野外清气,朗声笑道:这等粗浅纵跃之术,何足为奇?你要想学,我日后传你便是。那小僧不解道:老伯伯既能出来,为何还在洞中呆了那么久?老者轻抚其头,感慨道:其时我心脉受损,提气不得,哪能似这般纵跃自如?唉,老夫能有今日,全是沾了你的造化。此后你便如我亲子一般,我二人再不分离。想到几年来行功时诸般凶险,几多不易,不觉真情流露,临风感怀。那小僧听老者这番挚情之言,心中感动:老伯伯这般待我,我又怎舍与他分离?紧紧握住老者手臂,久不分开。
此时正执初冬,满山白茫茫一片。二人伫立雪中,均生隔世之感,只觉眼前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二人衣衫单薄,但一来内力充沛,二来初出洞口,精神大振,便不觉有何寒冷。
那小僧四下张望,问道:老伯伯,我们要去哪里?老者环顾四野,傲然道:此番江湖再聚,更增豪情,不去少林去哪?那小僧听他要带己回寺,惶恐起来,连连摆手道:我要回寺,师兄们定会打我,免不得又要烧水做饭。老伯伯,我们还是回去吧。说着向洞口走去。老者扑哧一笑,伸手将他揽住,飞身向山下纵来。
此时地上积雪甚厚,老者手托一人,足下印迹却浅不逾寸,间或腾空而起,竟能带着小僧在空中滑行数丈之遥。那小僧只觉耳畔呼呼生风,地面凹凸不平,但偎在老者怀中,却又说不出的平稳舒坦,爽心怡神。他一生从未有过这等经历,心下对老者羡艳已极:我若也能这般行走,那可有趣的很!
那老者行若浮空,转眼间奔到山脚下,随即放开小僧,缓步而行。那小僧紧随其后,惴惴惶惶,只恐回寺受罚。此时后山小溪已然冰冻,那小僧行于其上,触景生情,更是害怕。少顷,二人来在寺院后山门。
那老者停下脚步,俯身攥起一个雪团,运劲向山门掷去。砰地一响,小小一个雪团,竟打得偌大山门震了一震。须臾,门内转出一僧,见二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喝道:俩个花子,要干甚么!那老者微微一笑,提气道:你去告之寺内僧众,便说明教教主周应扬,特来拜谢少林大恩大德!这一声好似晴空劈雳,余音曲折盘旋,在山谷间响成一片。那僧人啊了一声,大瞪双目,竟被吓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