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待天倾 - [马舸]

第二章 观天 [1]

那小僧落入洞中,初时哭个不止,待听身旁这人与慧宁一问一答,说得玄之又玄,不由起了好奇之心,倒忘了悚然流涕。

  他在黑暗处坐得稍久,渐渐适应了洞中黑暗,隐隐约约,已能看清身旁这人大致轮廓。只见他头发好长,乱蓬蓬披在脑后,也不扎束,此即正背对自己而坐,是何面目却难看清。

  那小僧有心开口,怎奈这人时而斥骂,时而讲解,哪容人插进支言片语?当下只得呆坐一旁,愣愣地出神:我这般困在下面,无水无食,不出几日便饿死了。我自小无父无母,寺中也没人疼我怜我,等到死后,还要变成一堆白骨,葬在这黑洞之中。又不禁自伤自怜起来,泪水扑簌簌落下。

  他心中悲恸,浑忘了周遭一切,偏这时洞口没了动静,连洞中这人也似悄然隐没,再不发出半点声响。那小僧骤临死寂,惧意又起:难道他二人都走了不成?睁大泪眼望去,见那人依旧坐在当地,一颗心才落了下来:原来他不曾离我而去。言念及此,竟对这人生出些许亲近依恋之情。

  他既知此人未去,大增慰藉,眼见他默不作声,也不敢贸然开口,只目不转睛地瞅着他背影,暗暗叨念:可千万别撇下我一人在这洞中他少年心性,深恐那人倏然离去,提心吊胆地坐了一阵,突然听慧宁在洞口喜极而呼,声音异常古怪,不由一呆:原来他也不曾离开,却为何掐着嗓子说话?正疑间,忽听身旁这人冲上讲话,声音中满是焦急、痛惋之意,随听慧宁在上面嘶号起来,叫声尖厉剌耳,全然不似人声。

  那小僧只听得两声,已吓得面无人色,嘴角抽搐几下,刚要哭出声来,却见那人大袖挥卷,一股劲风直贯入他口中。那小僧劲气入体,头上一晕,只嗬了一声,便即昏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僧苏醒过来。他又惊又怕,又是委屈伤心,禁不住涕泪滂沱,溅湿衣襟。此时洞口全无光亮,显见天色已暗。他抽噎一会,见四下声息尽灭,只道那人已然离去,不觉由悲转恐,嚎啕大哭起来。

  忽听那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你这般哭哭啼啼,令人好生心烦。我挥袖闭你气脉,只怕你被那秃驴内力所伤。你受惠不觉,还委屈甚么?说到这里,又转到那小僧身前道:小和尚眉清目秀,骨骼清奇。好,好!你叫甚么名字?

  那小僧闻得其声,又惊又喜,忙用手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道:我我叫智明。那人笑道:少林子子孙孙,繁衍倒快。你师父是慧字辈,你师祖是天字辈,老夫是不识的了。那你太师祖是空字辈中哪一位?那小僧茫然道:我我没太师祖。那人哦了一声,道:难道你是空问、空寂那一支的弟子?这可不大好办。那小僧听他语含失望,忙道:我连师父也没有,哪会有太师祖?你说的空问、空寂是甚么人?他虽看不清那人,但听他口气温和,怯意已去了大半,好奇之下,又露出少年人天真憨痴的情态。

  那人闻其一语,喜道:这么说,你是没学过半点武功了?那小僧道:是呀,我每日挑水、打柴、洗衣、做饭,还要给师兄们洗脚、捶背,还要给千佛殿、罗汉殿、白衣殿、天王殿的好多个佛像擦身子,还要那人不待他说完,便大笑道:好,好,好!少林那些粗浅玩意,原本误人子弟,不学也罢。又温声道:万事万物初始之时,务要精心把握,一旦入了歧途,想救亦难。说罢手抚小僧额头,极为欢喜。

  那小僧只觉一只温热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心头顿生暖意,胆子又大了几分,忙不迭地道:是呀,有一年罗汉堂的慧可师傅要传我武艺,那个叫空如的大师便说甚么一旦入了歧途,悔之晚矣,还说背本趋末,有误参修。那人冷笑道:空如只会愚言说教,不听也罢。你根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材料,但不知悟性如何?可别似上面那个蠢才,参不透老夫功法的玄机。又叹了口气道:无论是贤是愚,看来都须一试了。

  那小僧听他要传授自己武艺,想到适才慧宁只向他求教片刻,便即惨呼不止,心下大惊:难道他又要害我么?情不自禁地摇头摆手道:我不学,我不学!你还是放我走吧,放我走吧。站起身来,惶惶后退。

  那人笑道:你既来了,正好解我疑难,却要走到哪里去?伸手将他双臂抓住。那小僧挣动不得,情急之下,两脚不住地踢蹬,口中哭喊道:我不学!我不学!那人也不恼火,突然腾空而起,头下脚上地支在半空,两手仍紧紧攥住他双臂,笑道:学与不学,可由不得你。便只怕你蠢笨如牛,辜负了老夫一番苦心。猛然大张其口,与那小僧一张小嘴抵个正着。

  那小僧口鼻被堵,体内登时憋闷异常,双臂在空中来回摇摆,欲将那人抛在地下。孰料连挥数遭,非但未将那人甩出,臂膀反愈来愈是僵硬。眨眼工夫,双臂竟如冰柱般擎在空中,再也难动分毫。按说这小僧无论如何力大,也难将那人托住,岂知双手高举过顶,却并不觉那人十分沉重,仿佛其偌大的身躯全由蒿草败絮填就,本就无质无实、无负无重。

  他心下惊奇,全然忘了害怕,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这人是鬼?这人是鬼么!正这时,忽觉有两股热流从那人掌上传来,其势滔滔,沛不可挡;其暖融融,如灌醍醐,倏忽间沿手臂流向心腹。

  那小僧身当此时,只觉浑身上下从未有过的慵懒无力,双臂更是软软绵绵,不归心主,倒似由那人在上面凭空拽住,才得勉强举起。

  二人此即双掌相抵,口唇相接,呼吸自难顺畅。那小僧吸气不得,将欲窒息之际,那人忽将一口热气呵入其口。这热气刚一入体,那小僧顿觉闷胀之感稍减,忙张大嘴巴,任那人将热气呵入其内。如此一来,二人已是此呼彼随,通同一气。愈到后来,两颗心博动愈是一致,渐至脉象相合,气血交融,身同一体的地步。

  那小僧气息虽畅,但见那人身浮其上,仍将热流悬河泻水般传来,一丝喜意霎时化做虚无:他这般对我,到底要做甚么?正心惊肉跳时,陡觉涌入腹内的热流一下子分做两股,竟在胸腹间跳脱开来,忽而一股上冲入脑,搅得地转天眩,金星在眼;忽而一股又疾疾下行,弄得双腿软麻,木然若废。到得后来,这两股热流似已变成两只找不到巢穴的小雀,在体内肆意冲撞,种种异状,骇人心胆。

  那小僧惊得魂飞天外,怎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全没半点主意,霎时间悲从中来,暗暗叫苦道:我这是快死了么?此念刚生,脑后立遭重击,向后便倒,没了知觉

  此一番那小僧刚刚醒转,便觉身上有了一种不可言宣的异样,一会儿轻飘飘如堕云雾,一会又沉掂掂如负巨峦。更怪的是周身每一根毛孔中,似都有一丝凉气透入,条条缕缕,无一不缠向心田。他意中惝恍迷离,只道已在冥界,偏这时耳中又听到低沉雄浑的钟声,心道:这钟声听来好生熟悉,倒似寺内钟楼上那口大钟所发,莫非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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