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骑银瓶 - [王度庐]

第十二回 达板城罗衣明往事 甘凉道铁骑访群雄 [1]

他一路急急地走,到晚间投店住宿,也特别地谨慎,春雪瓶所赠给他的金银,他除了买了一件棉衣御寒,及作投店吃饭之外,绝不多用。经过乌苏那地方之时,他也是绕著这儿走过去的,因为恐怕又出事端。风雪长途,马蹄不断,一直走了二十多天,方才来到迪化这南的那个小小的城市达板城,来到这里,他未涤征尘,才停骏马,便在街上打听:“有一位姓萧的千总老爷住在哪家店里?”

    原来萧千总弹的那琵琶在此地也出了名啦,立时就有人告诉了他,于是韩铁芳就又怀著满腔的悲凉之意,找到那家店中去见绣香。原来绣香在此住了近两个月了,她日日的思盼,今天韩铁芳才来到。

    她住的是一间小西屋,这时她的丈夫萧千总也正在屋里。韩铁芳先将马在院中的桩子上系好了,然后隔著窗户把话说明自了,等到萧千总把屋门推开,他方才进了屋。他满面愁郁之色,见了绣香,不知称呼甚么才对,绣香也忽然双泪莹然,不知道第一句话应该怎样跟他说。

    萧千总倒是迎著面先向他把右腿一屈,左腿往后一撒,这是一种官礼儿,叫作请官,倒弄得韩铁芳不知怎样还礼才好。

    萧千总露著牙笑著,说:“少爷!您怎么这时候才来呀?我为您的事把我的半辈子前程也弄丢啦,差事叫人给撤啦!”

    韩铁芳不禁发愣,萧千总又笑著说:“不要紧!有少爷您在,您还能够看著叫我们俩口子挨饿?”

    韩铁芳摇头说:“萧老爷,你千万不要这样叫我。”

    萧千总说:“我怎么能不这样称呼您呀?您是……咱们也别说甚么春大王爷啦!春大王爷本不姓春,她是玉三小姐,我家里这位本是随侍她老人家多年的丫鬟,我呢!尊敬我的叫我声姑爷,一半亲戚一半奴,要是对我不客气呢,我还不跟三辈家奴是一个样吗?您是我们那故去的三姑奶奶的亲儿子,这件事早先就是打死我,我也绝不能信,现在可不由我不信啦,证物送来了,衣襟已对上了那布版儿,真是分厘丝毫也不差,少爷!您现在还能不叫我称呼您少爷吗?”

    韩铁芳一听了这话,益发地惊讶,暗想:春雪瓶怎么走得这样快?她都已把那件衣物取了送来了?

    萧千总又转身向太太说:“把那件衣裳快拿出来,请少爷遇过目吧!”此刻绣香已经悲泪如雨,并且不住呜咽,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一边抽噎著,一边走到炕旁,就打开了一只包裹,取出来一件红罗的女人穿的内衣,平铺在炕上,可以很显然地看见那衣襟是被剪去了一块;同时,韩铁芳那天遗下的那块三角形的红罗,也就跟这件衣服在一块儿里著。

    绣香双手颤颤将它们对在一起,虽然那小块红罗早已又脏又烂,已变了颜色了,可是刀剪之处,与那些钻著花边儿,是完全相合,毫无疑问了。二十年不知是谁在仓猝之间下了一剪子,于是这件衣棠与那块衣襟,就如子离母,各分东西,漫长的岁月,度得也真不容易。如今两物竟能够合在一起,但是颜色却深浅不同了,人也生死各异了。

    韩铁芳此时只是低著头堕泪,绣香哭泣著叙说这红罗衣的来历。她说二十年前故主玉娇龙重到新疆,见了她,就向她详细说了凉州方知府的妾方二太太及仆妇秦妈在甘州张腋县来安店内,以一女孩换去她的亲生子,和她发觉此事,冒雪追赶的事。

    她到了祁连山中,方二太太主仆和小孩都遇著了山贼,车辆跌坏了,人也都杳然不知生死……又说:二十年来,她的故主玉娇龙如何将此衣,和白绫打成的一部书,因锁于牛皮箱中,从不打开叫人著,后来把开锁的一条很特别的钥匙就交给她收存,且到如今。玉娇龙临离新疆之时,又到乌尔上雅台去看她,那时玉娇龙的痨病就已经很厉害了,不断地咳嗽,说话都极为困难,就问她说:“那个钥匙没有丢失吧?”她就拿出来给玉娇龙著,玉娇龙还不住流泪。

    绣香这样述说著,当时的情景,真加在目前,她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身子也斜倒在炕上,韩铁芳的泪也都湿透了襟怀,只是还没有放出悲声。绣香哭了半天,萧千总也在旁顿著脚,唉声叹气地劝了半天,绣香才悲痛略止,可是又拿钥匙开了包裹旁边放著的一只小匣,从里而又拿出一只光芒灿烂的银制的小花瓶儿。

    她又说:“当年方太太抱去你,留下了雪瓶,同时剪去了衣襟,留下了这只瓶儿……”

    萧千总在旁插言说:“由这儿看来,那位方二太太也不是甚么坏人。她抱走了人家的儿子,留下自己的女儿,剪去了人家的衣襟,拿这只银瓶折账,这也不算是不讲理,不算是太狠心!”

    韩铁芳也拭泪点头说:“她的意思也许是以这两件东西作表记,等我跟雪瓶都长大成人之后,再行各自去认自己的亲生父母!”

    萧千总又咳了一声说:“你就别再提你那位爸爸啦,雪瓶姑娘昨儿来到这里,也把那件事情都跟我们详细说了!唉!那位大爷,说来是又可恨又可怜,他要是早有志气,早弄个一官半职作作,那不只当个千总官儿呀!我们那个三姑奶奶大王爷,也不至人不人鬼了鬼地受了半辈子苦,你小的时候也不至破人骗了去。”

    绣香在那旁却忽然收泪说:“可是,这也算是一段姻缘!早先方二太太要是不把女儿换了,春雪瓶至多也不过是位小姐,那能叫她爹爹教养得这样好,能文又能武!”

    韩铁芳点头,认为这话说得很对,但是自己却不禁恨那方二太太。因为,若不是她当年作出那事,我这时纵不能被人称为“小王爷”,可也有了春雪瓶那样好的武艺了;并且我若是自幼就跟随亲生的母亲在一起,就绝不至于使我成为今日这样,十九年跟随著那强盗出身的假父,跟随那仆妇身份怯儒可怜的假母,又尽量花著假父的不义之财,当少爷、弄马、玩鹰、弹琵琶、嫖妓,把我壮志,筋骨,都消磨了!尤其是十五岁时就给了婚,娶了一个呆板的,疯子一样,泥人儿一般的陈家女子!

    他又愤慨悲痛地将自己十九年来,在洛阳生长,及假父韩文佩,假母秦氐他们口中说过的关于当年祁连山中的事情,也细说出来,只是没说到自己已经成婚;但他心中却正在想著,正在为难,不由得又顿脚叹息。

    萧千总倒惊讶了,说:“这么说,少爷!你在洛阳也称得起是位大财主呀!那些钱财产业,何必白便宜给人呀?我跟你到东边去一趟?……要不,把尉犁城的牲口产业都变卖了,也都带到洛阳,那你不就是富可敌国了吗?不就是财神爷了吗?你不是还开著几家大米庄吗?喂!那不要紧,你若不会经管,可以都交给我照料,我算盘打起来吧啦的熟,虽没做过生意,可是咱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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