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陷囹圄惶恐结挚友 遇奇缘诚心拜恩师 [7]
忽听原先那牢房之中班老二喊道:“七弟,七弟!”莫之扬精神一振,伏在栅栏上道:“二哥,是你么?”班老二道:“他们没有打你么?”莫之扬道:“没有,他们让我给……给秦……他煎药……”班老二道:“那就好,那就好。”单江、方不圆、罗飞等人也一齐招呼。狱卒们过去喝骂,他们这一回没有回敬,笑了几声,便不吭气了。
莫之扬回转身来,呆呆望着炉火。炉火渐烧渐旺,陶罐吱吱作响,不一会儿,小火炉发出威力,陶罐盖子开始“咯咯”跳动,屋子里更加闷热。莫之扬撩起衣襟扇了一会,看看秦三惭,过去给他扇风。秦三惭微微“嗯”了一声,依然不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牢房之中药香弥漫开来。莫之扬停了火,取下陶罐,将药汁筚在饭钵之中,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喂喂”叫了几次,秦三惭睁开眼睛。莫之扬道:“吃药罢。”秦三惭点点头,一条手臂撑在地上,慢慢欠起身来,莫之扬扶他倚着墙壁坐下,将药捧上。秦三惭喝完了药,咳嗽几声,道:“谢谢你了。”莫之扬点点头,又摇摇头,收拾了药罐、陶钵,在另一边坐下。
狱卒送饭时,放莫之扬出来到原来那间牢房前取回饭钵。兄弟们半日不见,有如十年八载,隔着铁栅栏问答不休。狱卒催促几次,莫之扬才捧着饭钵回去。狱卒给他盛了两碗饭,又倒了一些碎肉熬成的汤,特别说明是给秦三惭的。莫之扬将一钵饭连同肉汤捧到秦三惭跟前,轻声道:“前辈,饭送来啦。”秦三惭睁开眼睛,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吃罢。”
莫之扬见他目光清澈,似是好了一些,不由得替他高兴,道:“前辈,他们给了你一碗肉汤呢。”秦三惭苦笑一声,道:“我吃不下,你吃了罢。”莫之扬急道:“这怎么能行?前辈,你吃了饭,病才会好。”秦三惭拾起饭碗,吃了一口,又放回地下,道:“好,我吃过了,小兄弟,你吃罢。”莫之扬将肉汤捧上,道:“这个……”觉得香味飘逸,引动馋虫在肚子里造反,心道:“千万别流下口水。”
秦三惭道:“咱们分了罢。”往自己饭钵中倒了一点,余下的大半碗连同碗底肉一齐倒进莫之扬的饭钵里。莫之扬慌忙阻挡,秦三惭左掌轻推,力气大的惊人,莫之扬觉得胸腹似是被一床棉被包住,使不出半分力气。秦三惭放回汤碗,微微一笑,道:“吃罢。”莫之扬觉得肠胃欢呼雀跃,实在管束不住,端起饭钵来,刚要去吃,想了一想,又将几块大一些的肉夹进秦三惭碗里,道一声:“前辈,我多谢啦。”捧起饭钵便吃。只觉得那糟米饭连同肉汤如山洪般滚滚涌入腹中。
秦三惭倚着墙壁枯坐。莫之扬吃饱了饭,不敢惊动他,便也坐着不动。前段日子天天听几位哥哥说东道西,咋咋呼呼,这样静下来,多少有些不习惯,看了秦三惭几次,见他眼睛都已合上;觉得以前中的铁砂掌伤隐隐疼痛,干脆练起“坐拳”、“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来。秦三惭看了他一眼,又合眼睡去。
“拳”、“功”练过,已过了近三个时辰。莫之扬便又去熬药。秦三惭吃了药,照例枯坐。以后一连四天,都是如此。莫之扬每日分得半碗肉汤,对秦三惭好生感激,有心多与他说几句话,奈何秦三惭半点谈兴也没有,便只好自己练拳、练功,想心事,吃肉汤、睡大觉。当然,熬药的技术也与日俱增。
第五天上,秦三惭精神见好,与莫之扬说了几句话,问了他的姓名,家住哪里,此外,不见有别的热情,饭也照例吃得极少。莫之扬偶尔趁狱卒心情好的时候,与几位哥哥隔着牢房问答几句,除此无有乐趣。每回自己吃到碎肉的时候,想到几位哥哥肠肚之中粗糙不堪,又十分难受。
一晃七日过去,向来治给秦三惭开的七副“八仙回魂汤”已经吃完,秦三惭的病果然好了,但依然上不爱动不爱言。也不知是狱卒忘了还是怎的,莫之扬没有被关回原先的牢房之中。莫之扬终于忍不住问了狱卒一回,狱卒却道今后就将他留在这里,并且说:“天天吃到肉汤,你还不高兴么?贱小狗!”莫之扬好生失望,加上挨了训斥,那一日便没有练拳,也没用衣襟给秦三搧风。
当日,晚上莫之扬准备睡觉时,秦三惭问他道:“小兄弟,你不愿与我在一起么?”莫之扬想说:“当然”。但又不忍心,便道:“也不是,大约我喜欢热闹罢。”秦三惭叹道:“莫小兄弟,我生性木讷,有心说笑几句,却又不会;唉,唉,这都是个性使然。”说罢长叹一声。
莫之扬侧卧在草堆上,见甬道中灯笼的光亮透过铁栅栏,模模糊糊照进牢中,显得秦三惭又寂寞,又凄凉。忽然觉得他好生可怜,爬起身来在他跟前坐下,道:“前辈,我不是……我没有……唉,其实只要吃饱,别的……嘿嘿,都无关紧要。”
秦三惭微微一笑,道:“莫小兄弟,你是个好孩子。”静静地望着他。莫之扬与他微笑着对望了一会儿,想说几句话,但一句也想不起来,便暗道:“我凭什么嫌别人不热闹?我自己就是个不会说笑的人。他与我在一起,难道就觉得有趣了?”搔搔头皮。
秦三惭双手捂着膝盖,慢慢道:“我看你这几日练拳、练功,那些拳术是跟他们几个学的罢?”莫之扬道:“正是。我其实学得不好,反正无事,左右也是个坐牢呗。”秦三惭道:“不知囹圄非人间,狂言已历真火炼,嘿嘿,人这一世啊。”长叹一声。莫之扬似懂非懂,眨两下眼睛,不知怎的想起“江湖四宝”的事来,暗道:“陈老蛋说那玄铁匮是四宝之首,明明是我藏在坡子沟石洞中了,怎么那天秦老前辈的徒弟却问他?”忽然轻声道:“前辈,那天晚上他们来救你,你怎么不愿逃走?”
秦三惭双目一亮,旋即便又如常,正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逃到哪里,不一样是大唐的罪民?”
莫之扬听他如此说,想起单江、卜万金等人骂他“老糊涂”之类的话,暗暗想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唉,这牢房也是王土!为何有的王土是宫殿,有的王土是牢房?照秦老前辈这么说,那我以前讨到的饭和现在在狱中分到的饭都是王饭了?可为什么我以前吃到饭时心里会感谢那些好心人,今日却一边吃饭,一边暗骂那些分饭的狱卒?那黑胖狱卒何等好玩,常常被五哥捉弄得如同小丑一般。哈哈!”他本来是暗想,后来真的“哈哈”笑出来。自己先惊醒回神,忙道:“前辈,什么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秦三惭摇摇头道:“你不会信的。何必要问?”
莫之扬知他看穿了自己的念头,脸色微微一红。秦三惭似是不以为意,道:“小兄弟,你习练的内功象是‘四象宝经’,是么?”
莫之扬不料他会忽然这样说,吓了一跳,心道:“四象宝经是上官姐姐家的独门功夫,秦老前辈怎会知道?”嘴中自然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三惭吸一口气,慢慢道:“四象宝经是当年‘魔剑仙姬’水如冰水十二娘的独门绝技。水十二娘与我师傅交过一次手,我师傅觉得她内功奇特,似是逆脉而练,虽然赢了她,却不能撂下心思。他老人家苦思冥想整整一十七天,终于明白了逆脉而练之法,破解了四象宝经的秘密。就是如你一样这般先叩齿二十下,然后左手握右足涌泉,右手握左足涌泉。他老人家想通之后哈哈一笑,而后却又眉头紧锁,又苦思了二十几天,才道:‘四象宝经,巧则巧矣,然正是由于过巧,才暗藏凶祸。水如冰也算是个才女,那样死法未免太惨。’”
秦三惭自己已是个耄耄老人,说起师傅之时,依然恭敬似初塾学童。莫之扬却因他说的奇特未以为意,见他停了口,问道:“秦老前辈,那水……水如冰哪样死法未免太惨?”想到自己练的也是“四象宝经”,如果也是“那样死法”——且先不论究竟是哪样——着实让人害怕;当然更想知道是什么死法。秦三惭道:“这四象宝经初习之时,舒服异常,而且进境也十分迅速。可一等练到火候,内息运转之时,便能阻乱经脉,致使血脉倒流。唉,那时全身血脉便会凸现,日日忽冷忽热,疼痛不堪,最终定当血脉破裂,痛苦如万箭攒心。因此,师傅他老人家才为水如冰惋惜。有心告知水如冰‘四象宝经’的险处,又知水如冰心高气傲,既输给师傅,必不会听他劝告。相反或许会以为师傅怕她报仇,阻止她练功,想来想去也没有一个法子。过了大约是十年罢,果然水如冰的祸根发作,死法与师傅担心的一模一样。师傅知她死讯之后,恍然若失,连道:‘我废了她的武功,便可让她多活十年。’当时我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六七,还不明白生死之义,劝师傅道:‘水如冰那样的人多活十年只能是江湖朋友的不幸,早一些死了,岂不更好?’”
说到这里,他闭上眼睛,良久不语。也不知是沉浸于往事还是年纪太大了精神不济。莫之扬等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前辈的师傅他老人家怎么说?”
秦三惭双目依然眯着,却道:“他老人家先是说我思虑事理未脱常规,水如冰虽是树敌颇多,只不过是由于她爱管闲事,又加上剑法太高,因此上,怕者有之,妒者有之;又说自古以来大奸若忠、大诚若诈者比比皆是,名声不一定便如其人。而后却叹道:‘唉,若是我废了她的武功,恐怕她连一天也活不下去,别人不来杀她,她也会自杀了,还哪里活上这十年?’师傅他老人家真是见识良深。可惜水如冰到死也不知他有这番苦心,反而嘱咐徒弟一定要练好四象宝经上的功夫,找他老人家雪耻;若是他老人家不在人世了,便找老人家的……的传人报仇雪耻。师傅知晓后,更加忧虑,此后便闭关整整十年,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来弥补四象宝经的不足。然而却不见水如冰的传人来寻仇,师傅便将这个法子传给我。临终之时嘱咐我,若是水十二娘的徒弟来了,一定要将那个法子传授,免得四象宝经的祸根再害人。我等了二十几年,到了快五十岁时,才等来了水如冰的徒弟。”
莫之扬心念一闪,脱口道:“是上官婉儿?”
秦三惭双目陡然睁开,沉声道:“你怎知是上官婉儿?”一瞬之间,即判若两人。